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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明【全本】-23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2节回家
根据天启的命令,紫禁城南门大开。黄石昂首走出大明门的时候,背后还有十八个太监同时在奋力挥舞着响鞭,皇帝亲自登上城楼,站着目送他。黄石出了皇城门,冲着城楼上最后拜倒,用尽力气高声叫道:“皇上,微臣这便去了。”
方冠龙袍的天启皇帝俯视着脚下的宽阔御道,道路两侧站满了威风凛凛的羽林近卫。在这些金盔银甲,犹如天兵天将的羽林郎外围,是黑鸦鸦的无数京师百姓。关于黄石的消息早已不径而走,赶来的百姓已经等了好久了,谁也不愿错过大饱眼福的机会。皇帝给将军送行可是难得一见的情景啊!
天启在城楼上刚一出现,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向着天子跪拜,并发出向神祈祷一样的呼声。似乎是受到了这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的影响,性格一向有些羞涩的天启也满面笑容——君临天下,臣民亿兆,皇帝胸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豪情。他笑吟吟地说道:“凯旋京师献捷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皇帝轻声说出的话被身后的两个太监大声地复述了一遍,按着就是四个、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传到紫禁城下的时侯已经变成了千千万万羽林禁卫的齐声呼喊,这响遏行云的声音弥漫在天地之间,就如同天神从苍穹中发来的雷鸣一般。
三叩以后,黄石就站起来走向禁军牵过来的战马。他轻松地一跃而上,纵马向等在远处的金求德和长生岛内卫们奔去……
虽然有禁军拼命地鸣锣开道,但御街两侧还是有无数的百姓涌上来想近睹黄石的风采。不少人冲破了两侧禁军的封锁线,手里高举着香烛向黄石遥祝:“黄宫保此去请一定要击退东虏,保护百姓平安啊。”
刚刚听到消息,从城市的远处赶来的人们越聚越多,拼命地向黄石喊好。历史上任何时代,人民总是需要一个英雄的引导,并在内心深处竭力地把他加以美化。黄石凭借他耀眼的功绩,比原本历史上地毛文龙风头更盛。正如历史上天启年间有无数文人歌颂深入敌后的毛文龙一样,现在取代了毛文龙原本地位的黄石也成为了平民关注的焦点。当这个有着无数传奇故事的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时,狂热就在京师的市民中传播开来。就连前世多次见识过追星场面的黄石,也被眼前的沸腾景象感动得热泪盈眶。
黄石看见一个又一个商人装扮的人挣扎着和负责秩序的衙役扭成一团,那些人在被衙役、兵丁推回去的时候还在挥舞着手中的东西,朝黄石喊道:“宫保爷,听说东江军的军饷不足,小人愿意助饷,愿意助饷啊!”
平时,说书先生为了感染群众,总是把东江军描述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东北严寒地天气里连棉衣都没有。久而久之老百姓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街道两旁的人都情绪激动,纷纷掏出一点碎银、或是摸出几个铜钱,要为苦战在敌后的战士们出一份力。
九爷早就来了,他在人群中高举着一大锭五两的银子向黄石的方向挤过去,但也同样被衙役挡了回来。虽然九爷把喉咙都快喊破了,可他的声音还是被淹没在人群中了。身上衣服被拉扯了几处,九爷也恍然不觉。他满心欢喜,今天真是没白过,想不到竟然见到了黄宫保!他看着渐渐骑马远去的黄石,用尽吃奶的力气发出最后的大吼:“宫保爷,小人朱磊,明天就把直隶这里的生意停了去山东。小人去给东江镇运货,明天就去啊~~~”
离开北京以后,黄石和手下一路快马加鞭,十里一换马,直奔渤海而去。抵达天津卫以后,地方官告诉黄石,他们接到命令后立刻征用了不少民用地海船,目前四十艘大船和足够的水手已经在路上了。另外一艘专用的快船正在等待着黄石一行……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六日,长生岛。
现在岛上已经有了十五万居民,其中有八万男丁。黄石之所以把这么多人集中到长生岛而不是新收复的复州,就是为了避免军户都去种地。这些人在鲍九孙的指挥下,已经又在中岛修筑了四座风车和另一座窑炉,这些设备等到明年河流化冻后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以前给北京写信汇报工作时,鲍九孙还信心十足地告诉黄石,他打算在开春后再修起两座风车来,地址也都已经选好了,水库也要扩建一番。
黄石跳下小船,回到了阔别四个月之久地根据地。很快,吴穆、赵慢熊和鲍九孙就赶来老营参见。让黄石意外的是,章明河和章观水兄弟也在岛上。自从选锋营主动提出接受整编后,章家这对义兄弟已经以嫡系自居了,满嘴“大人、大人”叫得比长生岛的旧人们还亲热。
而黄石现在也确实把他们当作嫡系看待,因为无论是官兵构成,还是指挥体系,选锋营都已经和救火、磐石两营并无两样。为了拉近关系,那章观水私下向章明河提议改军旗,这个主意和后者心里的打算不谋而合,现在选锋营新改的军旗上也有一条和救火营上一模一样的毒蛇,区别在于选锋营把背景改成了一把宝剑——相当于救火营的云纹和磐石营的青山。
虽然没有看见贺定远和杨致远,但黄石还是先简要介绍了一下他回来的目的,然后就告诉一屋子的部下,他希望能在十五日前出兵。天津卫的大批的海船紧跟黄石前后脚到达长生岛,随都可以出发。说完后黄石就问赵慢熊道:“各营战备状态如何?贺游击和扬游击何在?”
听到这个问题后,留守的赵慢熊顿时就满脸都是丧气。他首先看了眼站在黄石身边的吴穆,后者已经是满脸通红。赵慢熊哭丧着脸说道:“回大人,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回事儿,吴公公派贺游击、张试百户和磐石营去复州了,他们还带走了一半的铁甲。嗯,也就是一千三百副。”
黄石惊讶地看向躲在一边的吴穆,这还是监军上岛来第一次直接干涉军事行动:“吴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自黄石说完目的后,吴穆就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又把差事搞砸了。眼看黄石问到头上吴穆把脖子一缩,满脸羞惭地说道:“毛帅下令东江左协戒严,咱家想长生岛自然没有什么威胁,就把磐石营派去复州协防了,还……”
吴穆挑眼看了一眼黄石的脸色,挠了挠头又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家还用了黄军门的大印,命令金州、旅顺等地的军队往复州集结协防。”
既然黄石入京,他的副将印信自然是监军保管。吴穆这次一听说后金动员了一百六十个牛录,就觉得军情紧急,所以吴公公就当机立断,把东江左协的精锐都派去复州了。自从吴穆上书、天启生气、魏忠贤来信大骂吴穆之后,吴穆虽然觉得很对不起黄石,但心中也有点窃喜——他觉得自己发挥一下的机会到了,童贯童王爷的光辉榜样似乎也正在眼前向他招手。
“要是黄军门早回来一天,他们就还没有走,这也是巧了。”吴穆吞吞吐吐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跟着又如同挤牙膏一样地吐出了另一个坏消息:“咱家听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所以就让杨游击把储备的军粮也都押送去复州了。”
眼看黄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吴穆急忙说道:“邓千总的炮队还没有都运走,现在应该还有不少在北信口码头等着装船!”
“去把邓肯喊回来,上了船地炮也都给我搬下来。”黄石立刻打发了一个内卫去传信,然后安慰吴穆:“吴公公,这也不是您的错。把大军调去复州防守也可以说是稳妥之道。”
“是啊,是啊,咱家也是想为黄军门分忧嘛。”吴穆不安地搓动着双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咱家不也是怕盖州的建奴来偷袭么?”
“盖州现在有建奴么?”黄石狐疑地看了赵慢熊一眼。他记得十月时赵慢熊就汇报后金基本放弃盖州了,到了十一月已经基本是一座空城了,后金把盖州城内和周围的百姓都搬去海州了。
赵慢熊又看了看脸红得能去演关羽的吴穆,讪讪地说道:“回大人,基本没有。最多有五十个汉军的哨探。”
吴穆脖子涨得更红了,他抗声道:“咱家也是怕中伏,所以派李督司去侦查盖州虚实了。”
“中伏?中什么伏?”黄石觉得自己越听越乱,已经开始有点着急了。
“回大人,吴公公制定了一个计划。”赵慢熊把调子拉得好长,一听这个腔调就知道他对吴穆的计划一肚子怨气:“是陈试百户和张试百户帮吴公公想出来地,说如果努尔哈赤真的去了辽西的话,就要动员我左协两万兵力去攻打有五十人驻守的盖州。陈试百户说这招叫‘猛虎搏兔’,属下说不过陈兄弟,吴公公就用了印。”
这段日子黄石一直不在岛上,吴穆颐指气使地非常得意,但他也看出赵慢熊一伙儿嘴上恭敬,心里却不怎么瞧得上他的指挥才能。这让吴公公感到十二万分的委屈,他觉得自己这几年表现得一直不错——从来都是很镇静、很勇敢,也不避矢石地亲临前线,还跟着大伙儿一起吃苜蓿,按照兵书上的说法自己明明应该得到官兵一致爱戴才对。
以前没有受到热烈拥戴吴穆倒也不介意,他也承认自己远远比不上黄石。但黄石走了以后自己还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戴就让吴穆有些想不通了。他在连续失眠了几个夜晚后,自认为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在复州之战中擅自调动后卫是个大败笔。
既然吴公公分析出这个是大家看轻自己的原因,那他就卯足了劲一心要打个翻身仗。他从东江塘报看到后金要出兵辽西后,吴穆就一直在琢磨靠收复盖州来让官兵心服口服。为了保证一定要打个胜仗,吴穆把倒霉地情报头子李云睿在大冬天里赶去盖州野外侦查敌情。不仅如此,他还自以为是地抽调了每一个他能抽调的兵往复州集结。如果不是军粮实在跟不上了,他本想把救火营也派去复州的。
“咱家是怕建奴杀个回马枪!”吴穆从赵慢熊的语气里听出了讽刺的意味。他的声调也变得高亢起来了:“咱家要吸收复州之战的经验教训。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
“吴公公做的很好……”
黄石看吴穆满脸都是委屈,好像还要继续引经据典下去,于是就赶忙打断他的话头,安慰起来。刚说了几句话就看见邓肯冲了进来。
“将军,请允许我……”
邓肯用力给了黄石一个热烈的拥抱,放开了手臂退开后他略带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将军,我忘了这是军事会议了。”他端详了黄石两眼,突然蹦出一句很传统的中国祝辞:“将军,您胖了。”
黄石听了不禁莞尔,心中似乎也有一团暖意骤然扩散开来:“邓肯你也胖了。”这个时代冬季里从事户外工作时,手上为了防冻都会涂上厚厚的油脂,邓肯自然也不例外。黄石一边把邓肯抹到他衣甲上的油擦下去,一边询问他炮兵的情况。
“将军,四门三磅铜炮昨天就已经给盖州运去了,两门六磅铜炮还没有运走。卑职已经下令他们搬下来了。”
“幸好还有两门。”黄石开心地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旁边地鲍九孙:“你们不是说要铸新炮吗?铸好了吗?”
邓肯和鲍九孙同时叫起来:“铸好了。”
这两人对视一笑,鲍九孙就闭嘴不说话了。邓肯兴奋地告诉黄石,新式的熟铁三磅炮已经铸造完成。长生岛生产出的第一批坩锅钢都被加工成了刀具,那座水力镗床自然也换上了精炼的钢制镗刀,所以现在长生岛已经可以用熟铁而不是铜铸炮了。
用熟铁铸炮确实导致一些问题,比如以前积累的铜炮铸造技术就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无论黄石、鲍九孙还是邓肯都毫不怀疑使用熟铁才是正确的道路,毕竟熟铁比铜便宜太多了。现在三磅炮的成本已经降低到了原本的三成。
此外,邓肯还把炮车上的很多木制部件都换成了熟铁的,还加装了不少铁制的机械。这虽然导致了一定的成本提高,但却大大减轻了炮车重量和方便了火炮的使用。刚刚通过测试的熟铁三磅炮只有三百斤重,而且还有进一步降低重量的余地,操作起来也更加灵便。邓肯和鲍九孙都认为这种炮完全可以跟上步兵行军。
既然有这种炮为步兵提供火力支援,邓肯和鲍九孙就认为黄石以前要求制造的超级火铳没有必要了。邓肯还坚持认定黄石想象中的那种武器就是一磅炮。而且,首先邓肯反对把炮兵交给步队指挥,他认为那会让炮兵增加额外地繁冗的步兵训练,而且效果还不一定好,专业化的炮兵才是正道;其次赵慢熊和贺定远更坚决反对编制的火炮超过每千人四门,他们都担心这会让长生军失去建军以来的白刃作战传统,导致部队的指挥官像其他很多明军将佐一样失去主动进攻的锐气和进攻精神。
有这些长生岛高级军官们几乎一致的反对意见在前,鲍九孙就大着胆子,大笔一挥枪毙了黄石的大号火铳计划,转而全力支将邓肯铸造了三磅熟铁炮,现在已经有六门通过了验收。重量从早期的五百斤到最新的三百二十多斤不等。
“从复州把磐石营调回来恐怕要几天,而我们估计没有太多时间了。军队装船大概还要一天,就算海上一切顺利,我们至少也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抵达觉华上岸。卸船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然后军队必须要休息一天到两天来恢复体力。”黄石记得塘报上说后金大军会在十五日从海州出发扑向辽西,现在后金的先锋部队可能已经渡过三岔河,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磐石营的五个步兵队立刻作登船准备,把几门炮也都拉上去。”黄石下了命令后,又调头向章明河和章观水看过去。刚才赵慢熊汇报说岛上现在还有选锋营的两个步兵队,这两个队刚刚完成训练,章明河这次来长生岛就是要把这两队领走的。
“章督司,我想用一下你的……”
不等黄石说完,章明河就一个屈身,朗声抱拳道:“大人有命,卑职自当效死。”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3节驰援
黄石一边下令全军立刻开始做出征准备,一边下令先从库房中挪用一部分储备的过冬粮。同时还下令给复州,让贺定远缩减出兵数量,并把辽南其他各营立刻遣返回各自驻地,再多余的军粮立刻运回长生岛来。
眼下长生岛的主要目标已经确定在了宁远方向,可是黄石仍然要安排一下复州方面的工作。吴穆做了这么多前期工作不利用一下实在太可惜了。再说收复盖州看起来已经是举手之劳了。不过怎么维持在盖州的防御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且盖州已经在辽东半岛丘陵区域的边缘,从盖州向海州就要进入东北平原,后勤运输就不再能指望海路。
一旦进入平原后,后金军的骑兵会比在半岛丘陵地区更容易发挥战术机动优势,可黄石的步兵还是会非常依赖官道。在黄石原本的计划中,现在还不是进入盖州周边作战的时机。似乎看出了黄石的忧虑,赵慢熊小心地问道:“大人,我们是不是也去马市购买一些马匹?贺游击一直希望能组建马营。”
毛文龙抓住黄石占领复州的机会,就上书天启,要求允许东江镇开一个同蒙古交易的马市,让东江镇能用海盐和药材同蒙古人交易马匹。结果东江马市比原本历史记载还早开了几个月。这段日子下来,东江左协却一匹马也没有换。尚家兄弟和张攀都正忙着大练枪兵,自然不愿意花钱去买马,而章明河已经基本融入了长生岛体系,他自然更不会去换马。
东江本部和右协几个月里已经换走了千余匹马,他们的运马船只路过长生岛的时候,船上面的押送人员常常会下来讨杯酒喝。这一趟趟的马船把贺定远看得眼红不已,直恨不得能尽数抢过来才好,所以他总是嚷嚷着也要去买马。但鲍九孙和杨致远都反对,就连远在日本偶尔回来的柳清扬也不赞成买马,所以长生岛不多的骑兵就随着马匹的死亡而不断减少。
根据长生岛编制,营内会有一个马队编制,这个马队本来有二百骑兵战兵和二百骑兵辅兵。但上次整编选锋营地时候,黄石把二百骑兵辅兵也砍掉了。现在马队已经没有独立的辅兵队,有马匹需要地草料都统统交给营里的辅兵队去背,这导致各营的马队彻底失去了脱离营独立作战的能力。
没有能独立的骑兵部队,那么在平原上作战就只能堡垒推进了。黄石凝视了地图上盖州的位置,终于还是摇了摇了头:“不,我长生岛养不起马。盖州嘛,派一队兵去把建奴赶走,然后焚毁周边的堡垒,拔除每一面建奴的旗帜。把建奴驱逐出去也勉强能算把盖州收复了一半吧。”
根据长生岛的计算,平时养一匹战马的花费能顶得上养七、八个步兵。在砍掉骑兵辅兵前,一个四百人马的马队几乎占去了一个野战营四成的维持费。炮队练习时花费的火药是另一个消耗的大头。别看炮队只有二百人,他们也要占去三成维持费。而营里两千名步兵的花销不过和炮队持平而已。火铳手消耗地火药很有限,而且他们也不是一天到晚练打枪。长枪兵是消耗最便宜的士兵,除了吃饭和军饷外他们就不需要其他的什么维持费了。
虽然邓肯操练炮兵的时候也总是大手大脚的,好像火药不要钱一样。但毕竟炮兵技术水平上升大家还是看得见的。可是战马一天到晚吃得比人还好,而且还吃得那么多,手头拮据的长生岛后勤军官心里实在是痛得厉害。他们是最支将砍掉骑兵辅兵的一批人,而且砍掉这批马匹编制后,老营的后勤军官们也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养一个骑兵营至少要一千匹战马吧?平时吃得还少点,出征的时候为了保证马匹不掉膘,一匹四百斤地马一天就要吃二十斤粮食。还不能让它们自己背东西,为了给他们背草料还需要准备一批驮马或者辅兵。有这么多钱我至少能养五个不带马队的步兵营了!”黄石的长生岛可不比控制辽中平原后金政权。辽南地区经过多年拉锯战已经残破不堪,要是养上几个马营,不用后金来打,长生军自己就能把自己吃穷了。
毛文龙之所以买马,那是因为他手下的精锐比例不高,所以他宁可牺牲普通军户的生活水平来强化少数精兵强将。而黄石走地是另一条路,只要斗志和勇气相差不多,步兵成本只有骑兵的十分之一。就像工业化的流水线生产相对原始的手工作坊一样,怎么看都是更好的途径。
说到底还是人命最便宜。黄石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依靠近代军队体制训练出大批的合格步兵,定要把对手的少量精锐骑兵淹死在近代步兵的汪洋大海里。拿步兵与骑兵相比较,正如一位军事家所说——军事体制越先进的国家就越依赖步兵,而反之就越依赖骑兵。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七日,长生岛海滩。
四十艘海船在黑蓝色的冰海中摇曳起伏,在无边无际的广阔辽海中,每艘能容纳百人的庞大船体似乎渺小得如同幼儿的玩具一般,一条条海船在汹涌的海面上忽高忽低,桅杆在滔天巨浪中时隐时现。
几百条小船奋力与波涛搏斗前行,一趟趟的把海岸上的士兵、武器、淡水和粮食运上海船。因为吴穆已经把干草和战马都运去复州了,结果让洪安通的内卫队都凑不够坐骑了,所以黄石也就不带马匹去宁远了。反正守城要骑兵也没有什么大用。
这次出兵计有七个步队两千八百人,八个炮组共有一百六十人、六门熟铁三磅炮和两门六磅炮,此外还有一个炮队的长枪把总队,最后加上黄石的随行内卫队,全部加起来上下共有三千一百余名官兵。辅兵黄石倒是并没有带,因为刚训练好的几个工兵队也被吴穆派去复州了,长生岛上现在能够征用的不过是普通的军户。
航海需要的装卸人员,天津卫派来的水手足以胜任工作。等到了觉华后黄石可以征用地方辅兵,所以他就不打算动员自己的军户了。反正这些人也没有什么优势,白白浪费粮食。
隐隐能看见邓肯正在码头上大跳大叫。因为风浪的关系,不要说沉重地六磅铜炮,就是熟铁炮也几次都没能成功吊到小船上。黄石看了看头上的天空,那是和冰海一样的黑蓝色。如果天黑前不能把炮吊到船上,那今天就不能出发了。
铁炮这个军备成就让黄石很满意,但其他的就不太尽如人意了。虽然已经花费了几千两银子,用了大批铁匠,但黄石迫切需要的大批量生产的钢甲还是没有生产出来。眼下长生岛已经照黄石的要求制定了钢的硬度等级,因为他希望能把性能良好的新式高碳钢应用在了各种轴和刀具上。不幸的是钢加工极其困难,起码旧的铁制工具完全无法胜任,而新制造的钢工具质量又非常不稳定。鲍九孙认为只有彻底用新工具替代过去老式工具后,才能高效率地加工长生岛的坩锅钢。他估计这需要至少一年的技术沉淀。
当时面对鲍九孙的谢罪,黄石大度地表示完全不着急,而且对鲍督司的工作已经非常满意了。黄石明白:北京城不可能在一夜建立起来,仅仅半年时间还是太短了,没有完成对钢加工的技术积累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望着邓肯忙碌的一行,黄石止不住开始回忆有什么简便的未来工具可以利用。他看了一会儿现在用的滑杆,感觉或许可以画个滑轮的草图,让鲍九孙去试试看能不能造出滑轮组来。尤其是动滑轮组。
不过这个肯定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按耐住心头的焦急,黄石用尽可能的轻松语调对身旁地吴穆说道:“吴公公,末将提议的分头行动方略,公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
黄石本来建议吴穆去指挥复州的军事行动。毕竟吴公公已经为收复盖州倾注了好几个月的心血,不让他去收获一番总会留下些遗憾吧。但吴穆却一口回绝了,他坚将要和黄石一起浮海去觉华,然后共同增援宁远。
听到黄石的问话后,吴穆缓缓地摇了摇头。负手和黄石并肩立在海边的吴公公望着那些与海涛搏斗,拼命装运大炮的士兵,若有所失地叹道:“咱家一直想为国家出力,但总是帮倒忙,从来都是给干活的人添乱。也就是多亏了魏公公看护,黄军门海涵,所以咱家今天还能站在这个位置上。”
这话让黄石听得直发愣,吴穆又叹了口气:“昨夜咱家想了想,真是亏欠黄军门良多啊。”
这时黄石才反应了过来,他哈哈笑道:“吴公公这是说得哪里话?吴公公既不知道末将昨天会回来,更不知道末将要去支援宁远。收复盖州本来就要小心筹划,公公初次运筹就敢挑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比末将当年胆子可是大多了。”
“黄军门真是宽厚之人。”吴穆今天有种不同以往的深沉,就连表情也显得十分含蓄:“不过咱家说得并不是这件事。”
黄石侧过脸看看他,对吴穆所说得话完全不得要领。不过既然对方不肯自己明说,黄石也就不问了。
“咱家把黄军门一半的军队派去复州了,搞得黄军门只能带三千官兵去宁远。”说着话吴穆又摇了摇头,更有一种毅然决然的神色:“听说这次是大奴酋努尔哈赤亲自带队,披甲足有万五,咱家自然要和黄军门共进退。”
这吴穆一开始来长生岛的时候,黄石还总劝他不要以身犯险。但这么几年下来,吴穆几乎次次都和黄石共进退,所以黄石闻言也就是一笑:“好,末将能与吴公公并肩御敌,不胜快哉。”
“黄军门。”淡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吴穆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暖昧的笑容:“黄军门此去京师好几个月,才回来两天就又要出发,咱家可是听说黄军门在岛上有个红颜知己,怎么也不去看看呢?”
看到黄石投过来的吃惊的眼神,吴穆变得更加得意了:“黄军门不必太过惊奇。咱家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那个小娘子姓王,没错吧?”
“吴公公果然法眼如炬。”此时黄石已经想明白大致情况,估计吴穆过问了内卫的情报工作。黄石临行前曾吩咐过洪安通和李云睿,不要对吴穆隐瞒情报以免贻误军机。既然内卫对王小娘子的例行侦查被这家伙发现了,黄石也就不再躲闪,他微笑拱了一下手:“还请吴公公为末将保密。”
“这个自然。”吴穆昂首挺胸地受了黄石这一礼。实际他看到内卫的相关纪录后也一直守口如瓶,就连张高升和陈瑞珂也没有告诉。他看了看装船的速度:“黄军门现在可以去四处转转,这里有咱家盯着。”
“大战在即,末将哪还有这份闲心。”现在自然不用人再在海边看牡蛎了,黄石又不愿意冒冒失失地闯到王家去,怕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播开对两个人都不好。
吴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道:“咱家入宫前,也有个红颜知己。虽然咱家当时贫苦无力下聘,但每次走镖前能说上几句体己话也是好地。”
和太监谈论男女感情问题让黄石觉得怪怪的,见黄石不搭茬,吴穆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每次走镖前,就算没有什么话要说,就算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就算怕她家人知道,咱家总会去跟她说声‘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虽然她还是会担心,但也会好上很多不是?”
……
内卫走远了以后,黄石凝视了那双充满待的黑眼眸一会儿:“这么大冷天还把你叫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对面没有什么反应,黄石笑了一下:“我马上就要去宁远了,一会儿就要上船。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一定回来。”
“嗯。”总算传来了一声细不可闻的鼻音。
刚才让内卫去王家把她领来的时候,黄石跑回自己的住处一趟。这次他刚进北京就买了一批准备送人的礼物,做好了完成陛见就立刻离开的准备。黄石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精美的刺绣,据懂行的士兵告诉他,这种刺绣可以缝制在妇女大襟上衣的衣襟、袖口上,还可以做装针线的针线包。黄石猜想针线包也许就类似二十世纪妇女们用的挎包。轻轻地递到了对面地姑娘面前,女孩松开拢在一起的袖口,微微探出冻得发红的指尖,把它捏了过去。
洋娃娃一样的小巧女孩,抚摸着鲜艳的、闪着亮光的绣线,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黄石的心里也感到暖洋洋的,他笑着问道:“在京师的时候买地,你还喜欢么?”
王小娘子垂首摆弄着她新得到的礼物,小嘴抿得紧紧的,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嗯,喜欢。”
“喜欢就好。”黄石左右看了看,心已经飞到码头那边去了:“快回家去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
……
朝鲜,义州。
一间破草棚里,四兄弟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每个人身上都盖满了干草。几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这是义州东江军军户的一般过冬方式。虽然这个时代地人还不懂能量守恒,但他们也发现整天躺着减少活动会饿得比较慢,还有就是盖暖和也能节约粮食。
上次去镇江打草谷,老大和老二都背回来一、两口袋杂粮,还有不少蛇啊、青蛙啊等小动物。这些东西加上东江镇每月下发的口粮,大概可以让他们勉强饿不死。但为了完成过冬的目标,他们不到憋得不行,连尿都不愿意随便去尿。
门外似乎传来了一些喧哗声,而且变得越来越响。最小的那个少年已经连续躺了几天,极力忍耐着侧耳听了一会儿有些心痒,忍不住想出去看看热闹。外面的声音愈发喧闹,他伸长了耳朵拼命地去听,可惜就是听不清楚。老四才轻轻一辗转,顿时破旧的木板床就发出可怖的嘎吱声,刺破了屋中的宁静。
“小四,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老大威严的声音透出,充满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不然一会儿你又早早喊饿。”
屋子里顿时又安静下来了。外面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可还是非常不清楚,就好像是无数人从很远的地方喊过来的一样。
“打……”
“打到……”
“……沈阳……”
传进破屋的声音渐渐听起来有意义了,里面的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聆听着外面的每一个响动。
老二猛然大喊了一声:“打到沈阳,吃猪吃羊!”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身上的干草他随手甩了一屋子。
在二哥窜起来推开门的刹那,他们的左邻右舍也纷纷响起狂野的呼喊声:
“毛大帅!”
“真是毛大帅啊!”
“毛大帅又要反攻辽东了!”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4节赛跑
如同东江镇的每一个草棚一样,草棚里每个人都在忙碌。老大已经把炉火点着了,正拼命吹气想让火更旺一些,直把反转回来的烟火把自己熏了一脸黑。
老三早就已经把三根尖头大木棍子擦干净了,正在拼命的磨那把刚打造好的腰刀。他一面咬牙切齿地把刀磨得吱吱响,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大哥,来不及烘饼子就算了。反正路上大帅也是管饭的。”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大闻言又狠狠地吹了几下,同时伸手探了探炉壁的温度:“慌什么,大军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过去。还是身上带几个饼子吧,这样心里也踏实啊。”
四兄弟最小的那个好一通翻腾,总算是把家里比较完整的布块都捡出来了,还把垫床的白桦树皮都翻出来准备用来包东西,当然,那些包袱皮更不会被落下了。二哥帮小兄弟把衣服绑好,然后一面往鞋里塞干草,一面对他指点说:“别嫌费事,别怕扎脚,一定要仔细塞好。以往每次出兵我都能看见几个把脚冻掉的。”
终于四兄弟每人都揣上了三个饼子,各自腰上都结结实实地绑好了三个包袱皮。老大把没有刀鞘的刀缠上些草绳,小心地别在腰带上,跟着又把洗刷干净的木盾牌背好,他和老二还要一人背上一些麻绳。环顾了一遍自己的家和三个望着他的兄弟后,老大最后问了一句:“兄弟们,都没落什么东西吧?”
三个人毫不迟疑地大声回答:“没有了,大哥。”
“好,我们准备出发吧。”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一个小陶罐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打开,然后用手从里面抠出些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油脂。这油脂,也说不准是猪油还是菜油,还是什么牛油羊油,因为里面什么都有。他把油脂一点点的分给三个兄弟,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把油脂抹在脸上和手上,然后才把手上沾着的那一点残余地油脂抹到自己脸上。
四个人用破布蒙好耳朵,戴上挡风的旧帽子,老大一把推开破破烂烂地木门,外面的冷风一下子就扑了进来,灌得他打了一个哆嗦。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门。
“打到沈阳,吃猪吃羊。”
行进的队伍发出了一阵阵雷鸣般的喊声,走向队伍的四兄弟也同时奋力挥舞他们手中的拐杖,跟着一起发出充满斗志地喊声。
“孙二哥。”
融入了队伍后,老二突然感到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白家。这家里有祖孙两人,拽他衣服的白有才是个顶孝顺的年轻人。上次去镇江打草谷的时候白有才就和孙家兄弟走在一起,当时他无论捞到什么都舍不得吃,一定要带回来和老祖父一起分享。
白有才冲着孙家老二眨了眨眼睛,冲着他的两个弟弟撇了下嘴:“你们四兄弟这次都来了啊,连个看家的也不留?”
“家里有啥好看地?”孙老二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却猛然看清跟在白有才后面的人,连忙就作了一个揖:“白爷爷,您也来了?”
“嗯,二狗子。”白家老爷子背着三根木制标枪,紧握着一根粗拐杖也跟在人流中。老爷子干瘪的嘴唇已经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了最后的几颗牙:“反攻辽东!”
又从远方传来一声长啸,有人个扯着脖子、拖着长音高喊着:“打到沈阳——”
“吃猪吃羊!”包括白爷爷,孙二狗在内,每一个东江士兵都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和武器,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呐喊声。
几万东江官兵形成了漫长蜿蜒的人流,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蛇蛇头处,两面丈八红旗迎着北风飘扬,就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蛇信。
“平辽大将军。”
“东江总兵官。”
位于两面大旗中间正前方的骑士,正是大明左都督毛文龙,一身光鲜地战甲上泛着冬日的寒光。毛文龙把下巴在凛冽的北风中高高地扬起,满脸都是犹如刀刻一般的皱纹。他骄傲得如同一个百战不殆的战神,昂扬得就像是行进在凯旋地路上。
这份自信的神态引起了路边的军户一阵阵的欢呼声,他身后忠心耿耿的近卫家丁也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在策马缓行的毛文龙背后,一个家丁抱着用黄丝绸包裹严密的尚方宝剑,那人也学着他家主的模样,几乎要把鼻孔仰到天上去一般。
尚方宝剑两侧是大旗的旗手们,他们以同样的骄傲身姿高举着这两面军旗,引导着身后的东江大军,义无反顾地向北开去……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午后,广宁右屯卫。
城头没有一点烟火的痕迹,却已经再也不见大明朝的红旗,而是插满了后金的旗帜。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站在城楼上,心满意足的看着城下长长的手推车队,这些本该负责从海州把军粮运往前线的无甲兵已经调转方向,把右屯卫中堆积如山的粮草和棉布源源不断地运回海州去。
三日前,宁远中协参将周守廉抛弃右屯卫鼠窜,库房中积聚的四万石米豆尽数落入敌手。加上十六日渡河以来的缴获,后金军的推进速度因为这些累赘已经大大减缓。和黄石原本历史上的宁远之战一样,努尔哈赤不得不临时下令后方的牛录进行紧急二次动员,每个牛录都要再出动一百人携带手推车跟在大部队后面。为了完成这个命令,后金各牛录不得不把旗下的哈食、包衣都编入运输队。
看着川流不息,向后方运输粮草的滚滚车队,莽古尔泰得意地哈哈大笑,还用力拍了身边的皇太极一把:“八弟,我早说了吧。要想杀猪吃肉,还是要打关宁军。这一仗打下来,这个冬就好过了。前几天看旗里那些小崽子,一个个饿得跟猴似的;那些婆娘也都干瘦干瘦的。这下能敞开吃几顿饱饭了。”
“哎呀呀~~~呀。”兴奋之余莽古尔泰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同时还用力扭了扭颈部,让骨骼发出噼叭的响声。嘴里居然还带着点昆曲的腔调:“这可比在辽东打毛文龙那个穷鬼强多了。从东江军那里也就能捞到点空包袱皮,打死一千个东江军也未必能缴获一套盔甲。”
听他提起盔甲,皇太极也微笑道:“五哥,多谢你上次送给我的那些盔甲了。”
“好说,好说。”莽古尔泰满不在意地一挥手。皇太极从辽东回来后,莽古尔泰把耀州之战中得到的战利品送了一批给皇太极:“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气,你上次从辽北回来,不是还送给我几百个战士。还有不少牛羊么?”
皇太极打跑了林丹汗后确实送了些俘虏给莽古尔泰,不过也就是五百多人罢了。林丹汗本来自己就不富裕,所以皇太极抢到地牛羊也没有多少,分给莽古尔泰的就更少了:“那么点东西,哪里值得五哥这么多盔甲和兵仗。”
“唉,我说值得就是值得。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亏你也能谢个没完。”虽然莽古尔泰给的很多,但他觉得公道地讲是应该还皇太极一个人情。不想皇太极没完没了地谢。莽古尔泰不耐烦地说道:“以后你有什么好东西别忘了哥哥一份就行了。忒啰嗦了,跟那些南蛮子差不多,不过你读了那些南蛮子的书,倒确实是比我们要聪明啊。那些南蛮子也还是有点可取之处了。”
皇太极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了。他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我们很快就要越过广宁卫,进入宁远卫地界了,距离辽阳越来越远了。父汗、还有五哥你都不听我的,要是这个时候毛文龙出动,光靠阿敏一个人恐怕招架不过来吧。”
莽古尔泰很轻蔑地一晒,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招架不过来就不招架好了。毛文龙已经把镇江和连山一带都啃干净了,不是说那里的乌鸦都搬家了么?只要我们的人坚守住几座碉堡,毛文龙爱怎么闹就随他闹去好了。反正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就不信他们能吃土。要说,我担心的还是辽南。”
“长生军?”
“是的。”莽古尔泰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也被混杂着憎恨和畏惧的表情取代了。
皇太极从辽北返回来后,莽古尔泰就把那些大炮又挖出来了,其中大部分都还能用。经过这哥俩的测试,明军的大炮杀伤效率比弩机高不不了多少,因为准确率实在是太低了,装填速度也非常慢。当时气得莽古尔泰就想杀人,但却被皇太极拦住了。他提醒莽古尔泰——南关之战中,长生军用火炮也是抵近射击才有效果。这个东西看来也就是能守城或者攻城用。
莽古尔泰心有余悸地沉思了片刻,略带担忧地说道:“老八,你的办法管用么?”
“没问题,海州万无一失。五哥你对我很没有信心啊。”
后金方面这次出征前已经知道黄石去北京了,但为了确保退路,皇太极还是把能用的大炮都拖去海州了。两百名被俘虏的明军炮手一直受到特殊优待,现在也继续好酒好菜地招待下去。皇太极和莽古尔泰还给他们抬了旗,这次他们都被留在海州准备炮轰可能前来进攻的长生军。
这些新的“旗人”一下子分到了土地、财富和大房子,纷纷兴奋地拍着胸脯向两位贝勒保证——万一长生军来进攻,他们一定能把明军的攻城器械打得渣都不剩。
“我对你的筹算很有信心,可是一旦遇到了黄石……嗯,当然遇到他你的筹算也不是不灵,但是……”莽古尔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有点不好意思直说对皇太极的意见,但他吭哧了半天也没有从自己贫乏地词汇库里找出合适的词语。
“放心吧,五哥。”皇太极笑着拍了拍不安的莽古尔泰,脸上满是自信:“长生岛没有足够的马匹,我怀疑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军粮。这天寒地冻地,他们肯定在野外呆不了多久。”
现在盖州周围已经是一片赤地了。莽古尔泰这几个月也不是在吃干饭,他烧毁了每一间茅屋,填平了每一口水井,没有留下一颗粮食或是一块布头。
盖州守军还早早的就准备好了积薪,随时准备把城堡一把火烧成白地。莽古尔泰发誓要让明军在寒冬里找不到任何可以避寒的设施,也休想遇到任何居民,吃到任何热的饭菜。
莽古尔泰回想自己的全盘部署,也认为没有人能做得更好了。他搓了搓手:“冬天他们来不了就好,春天我们就回辽阳了。长生岛没有多少人,更没有几匹马。哼,打不过长生岛的战兵,难道还打不过他们的辎重粮队么?我就不信了。”
慷慨激昂了一番以后,莽古尔泰又顾盼自雄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皇太极也不多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他五哥的下文。果然,曾经豪气干云地莽古尔泰最后还是左右瞅了瞅,再次压低了嗓子问道:“你说长生军会不会走海路,堵到我们的前面去?”
“上次不是和五哥你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么?”早有预料的皇太极脸上一点儿波动也没有,笑容还是那么的宽厚自然:“根据长生岛那里的消息,他们的主力已经去复州了,而且整个东江镇左协的精锐都在向复州集中,就算黄石这两天赶回长生岛,就算他能搞到足够的船,那也来不及把部队调回去了。”
皇太极瞟了莽古尔泰一眼:“五哥还记得长生岛现在有多少人么?”
“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实在是太清楚啦。”出兵前莽古尔泰都快把辽南的情报翻烂了。些日子里他还专门学了算盘,说是以后都要自己亲自来算长生军的兵力,因为把这些工作交给幕僚来做他心里不踏实:“一个磐石营,五个步队。共两千官兵。好像还有两个炮队没走,共十二门炮,两门大的、十门小的。没有马队,还有半个垃圾的选锋营。”
“五哥说得不错,这点兵力根本无力与我军野战。如果他们要守城,我们绕过去就是了。”
皇太极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神色很是从容,语气更是波澜不惊:“两千步兵,难道还敢出城追击我们不成?”
莽古尔泰听得一直在点头。其实皇太极说得这些他也早就分析得清楚了,但是他还是一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阵地心惊肉跳,最近睡觉时也总是被噩梦惊醒。为自己的怯懦而威到羞愧的三贝勒挠了挠耳朵:“你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但为啥我总是心慌得这么厉害呢?”
皇太极对莽古尔泰的反应也很是理解,他也没有说更多抚慰的话,而是给他哥推荐了一个萨满。复州之战后皇太极就把原来那个老萨满给换掉了,据皇太极说这个新来的萨满很有本事,每次都能请来天神,给的预言也很准。他建议莽古尔泰晚上去他帐篷一趟,免得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没事总是自己吓唬自己玩。
……
十二月十八日,长生岛。
天公不作美,昨天长生军还是没能走人,不过今天早上风停了,海浪也一下子小了下去,邓肯抓住机会把大炮、成箱的火药都运上了海船,黄石和吴穆押着最后一批弹药登上了海船。
站在船首凭拦眺望,黄石眼前那起伏于冰海中地长生岛正慢慢地移动,向他的右手方向加速驶去,缓缓地、但却毫不停顿地离去,直到从黄石视野里消失。他仰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桅杆,一个水手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正拼命挥舞着一面巨大的红旗。
黄石这支海船掉头完毕后,船上的一名水手举起了一只长长的号角。他后仰着饱饱吸足了气,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动号角。悠长延绵的号角声随海风飘荡在空中,听起来就类似一声悲痛的呜咽。甲扳的官兵纷纷向船尾望去,桅杆上的硬帆已经挂起,背后的长生岛且行且远。
海面上,一艘艘的海船开始调头,随着一声声呜咽的号角响起,分布在长生岛外的几十艘海船井然有序地拔锚起航,硬帆很快就挂满了每一条船,最终在海上串成了一条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半个太阳隐入了海平面之下。黄石站在船首向西遥望,他脚下的战船颠簸在黑褐色的海面上,船头劈开青灰色的波涛。不时还能听见内卫军官的喝令声,长生岛关于海上航行的所有卫生条例都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根据黄石的命令,这些条例对天津卫来的水手也同样有效。士兵们纷纷检查自己的装备,他们知道,战前的准备对于战场上的厮杀是多么重要。
风向虽然并不是非常有利,但也不是完全逆风。天黑了,黄石已经看不清后面的海船了,只能根据它们桅杆上点起的火把判断着距离。他在进船舱前最后一次举手探了下海风。
——以这样的速度,四天内就能抵达觉华了。嗯,到时候觉华港口的坚冰应该已经凿开了吧?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5节兄妹
天启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凤凰城。
上身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脖子上扎着狐皮,脑袋上戴着貂皮帽子,尊贵的二贝勒阿敏如同一个普通的土老财一样坐在温暖的被窝里喝着肉汤。这鬼老天实在是太冷了,昨夜他在房间里加了一个炭火盆,炕也烧得烫烫的,结果今天早上发现自己还是着凉了。凤凰城这里的房子,漏风得厉害。阿敏开始想念起辽阳城里的大屋了。不过他又自嘲地一笑,当年刚刚开始打江山的时候,房子还不如现今呐。自己也是舒服日乎过久了,有点捱不得苦了。上午如果没有什么紧迫的事情他就不打算起床了。阿敏觉得一年来南征北战已经够累了,偶尔偷一天懒也是天公地道。这么冷的天,老天爷也是希望大家都歇歇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一个镶蓝旗奴才一路小跑进了他的蒙古包:“主子,明军又渡过鸭绿江了。镇江发来的消息说明军里老老少少的,看起来比上次人还多。”
“文龙这么就快就把粮食吃光了吗?真是太不会过日子了。”阿敏吸溜了一下鼻子,在汤碗上舒舒服服地暖着手,脸上没有一点儿焦急的样子,更没有一丝起床的意思:“随文龙去闹吧。镇江郊外啥都没有了,这天寒地冻的,饿死他。”
五年来镇江堡饱经战火,已经被后金军修得坚固无比。现在城里有镶蓝旗的八个牛录,还有两千多汉军。守军无论满汉都清楚地知道城外的明军饿得眼睛都绿了,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同舟共济,拼死守城。
“主子,明军没有攻打镇江,而是直奔宽甸去了。”
“哦~~~”阿敏脸上闪过一层疑云,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热汤,抱着被子自言自语道:“难道陈继盛那里很富裕么?”
“主子,主子。”又一个奴才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口里嘶声喊道:“险山堡丢了,丢了。逃出来的汉军说,宽甸的毛有杰下山了。明军里老老少少的,怕是有上万人那么多。”
“险山堡那么瘦。至于的么?”阿敏听得直发愣。险山堡里只有少量监视部队和极少地粮食,明军人少固然打不下,但来多了也没有赚头。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对毛文龙来说从没有战略要地或非战略要地之说,只有能不能给他提供粮草地区别。所以阿敏很喜欢搞类似险山堡这种监视据点,长久以来效果一直也不错,大大限制住了东江军打草谷的范围。
险山堡里不过有几十石的存粮。毛文龙几万人加上耿仲明的上万人,这怎么看也不够分啊。阿敏捧着碗坐在那里琢磨了半天,如果说孔有德攻打险山堡是为了毛文龙去宽甸的话,好像倒是能说得通。可是如果毛文龙不着急的话,完全可以从朝鲜朔州去宽甸。从镇江附近过只有一种好处,那就是走平原道路会比朔州地山路快一些罢了。不过他们这么急匆匆地接应毛文龙去宽甸干啥呢?
就在阿敏苦思冥想的时候,第三个传令兵急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趴在地上嚎叫着:“不好了,主子。”
看样子第三个传令兵来的时候跑得很急,他喊完以后连着喘了两口粗气,才又继续大喊起来:“新安堡来了紧急军情,宽甸……宽甸的陈继盛和毛永诗都下山了,明军里男女老少都有。人黑压压的数也数不清,怕是有好几万。领头的看旗号是毛永诗,他带了上千的骑兵,直奔酒马吉堡去了。”
酒马吉堡背后就是辽中平原,过了此地就是咸宁营(现在的本溪市附近),过了咸宁营就是沈阳,而且中间一马平川,再也没有任何障碍。
目瞪口呆地阿敏手里一僵,大半碗肉汤就全洒到被子上去了。虽然他还没有想明白全部的形势,但阿敏已经清楚地知道——毛文龙是不打算让他舒舒服服地在暖和的房子里过冬了。
……
十九日夜,觉华。
宁前道督粮通判大人赵引弓今天回府的时候显得很有些不高兴。匆匆进到后堂,尽力的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用正统的礼节拜见过母亲后,他就带着怒意到中庭去吃饭。饭菜端上来以后,赵引弓飞快地塞了起来,结果没有几口就把自己给噎住了。他手忙脚乱地捶自己胸口的时候,旁边有双手递过来一杯热茶。
咕噜咕噜喝下这杯茶后,赵引弓总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又抚着胸口喘了半天:“小妹,谢啦。”
小妹接过茶杯,拂一拂绿裙,在桌旁坐下,关心地问道:“大哥今天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别太牵挂了,慢慢吃,然后好好休息吧。”
“嗯,知道了。”在妹妹温柔的劝导下,赵引弓再吃饭地时候就斯文了许多。吃好以后,小妹又沏了赵引弓最喜欢的香片,给他端来。
饭后喝着热茶,赵引弓感到胸腹中的寒气都渐渐消失了。对妹妹笑道:“谁要是能把我赵引弓的小妹娶进家门,妹夫就真是有福了。”
“大哥取笑妹子了。”赵小妹双颊染红,又端起茶壶给她大哥的杯满上了,这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饮了一口,微笑道:“哥哥也是个有福之人,大嫂不但精于厨艺,还是那么漂亮呢。”
现在赵家兄妹都在守丧期间,所以赵引弓虽然早定了亲但也一直不能成婚。他这个小妹妹,利用各种机会从女家地亲戚朋友那里了解情况,询问得来的消息还是挺不错的。然后她就在哥哥耳边夸未来的大嫂,把赵引弓听得心里甜甜的。平日工作得闲,也总会把妹妹说得话拿出来回忆一番,憧憬一下未婚妻的倩影。
以往无论赵引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赵小妹一扯起这个话题,他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虽然赵家大哥不会说什么他自认为有失大哥尊严的话,但也会美美地往椅子背上一靠,面带微笑地听妹妹像小喜鹊一样地叽叽喳喳。
可惜今天赵小妹打错了主意。她提到了未来的大嫂后,预料中地开心笑容不但没有出现在赵引弓脸上,反倒让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了。赵引弓冷哼了一声:“小妹,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么?哼,就是那个害得你嫁不出去地那个家伙又来给我找麻烦了。”
当年赵老爷子死前早已经病得很厉害了,郎中也说过类似要准备后事的话。但无论如何张再弟自作聪明的那一招犹如踹了最后一脚。
赵老太太整日价的唠叨:如果没有黄石那个坏种,老太爷绝对不会走得那么早的。所以赵家即使没有把黄石看成杀父仇人,但对他始终耿耿于怀。
老太爷的去世,不但影响了赵引弓大妹的婚姻,还导致赵引弓和小妹妹到了结婚的年龄不得不守孝三年,白白蹉跎。赵引弓的弟弟还没有功名,赵家把老二打发去京师念书了。
一系列的怨恨积累起来实在是非同小可。
果然……
一听提起黄石的名字,赵小妹脸上也露出愤恨的神色。她同胞姐姐为了黄石那档子破事受了婆家两年多气。而且她姐姐这几年来还没有生产,就更是雪上加霜,让赵家大姑娘吃尽了公婆的白眼和丈夫的冷言冷语。一直到去年赵引弓做了人生第一次以权谋私,把大妹夫调来觉华作了个文书,这才让大妹的日子好过了些。
这些年赵引弓工作一直很努力,凡是他经手的事情旁人从来挑不出来一个碴,上峰也总是叫好,所以他以一个举人出身,已经飞快的爬到了六品的通判,而且还是最为优渥的粮台主管。这自然引起了同僚的嫉妒,赵引弓的工作无可挑剔,他们无话可说之余就只好从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吹毛求疵,还总盯着他大妹这个敏感的话题。几年来关于他们家门风的冷嘲热讽就从来没有停过。去年赵引弓实在痛心大妹受气,给妹夫在觉华谋了个差事后更是被攻击个不休。
这些年平白受了这么些腌臢闲气,他们兄妹思来想去,自然全怪黄石不好。赵小妹怒道:“这个灾星,莫不是我们家前世欠他太多了,这世怎么还也还不清了?一牵扯上他肯定就没有好事。大哥,你可不能沾身啊。”
“这还用你说,这个灾星我当然是避之犹恐不及呢,哪里还敢去招惹。”赵引弓又是一声冷哼,他告诉妹妹:今天皇帝的中旨到了宁前道,中旨里面不但要觉华凿开港口积冰准备迎接黄石登陆,还要宁前道各部官员一致配合黄石行动,并在必要的时候主动放弃觉华和宁远外围堡垒。
为什么是天子的中旨而不是兵部的行文呢?因为兵部右侍郎阎鸣泰坚决反对任何抛弃一线堡垒的计划。他极力主张坚守孙承宗修筑地所有关外堡垒群,而且觉华也是阎鸣泰通篇方略中的重要一项。
原本孙承宗初镇辽东的时候,阎鸣泰就认为与其在宁远筑城还不如修筑觉华城。这次阎鸣泰更是激烈反对高第下达的总撤退令。他认为应该在正面节节坚守,并让觉华的水营伺机出动,切断三岔河的浮桥。原本历史上就是在阎鸣泰的坚持下,天启勉强批准了在关外抵抗的方略,但除了直接接旨的宁前兵备道袁崇焕亲自镇守的宁远堡,其它地区的守军非逃即溃。
这次黄石的主张也让阎鸣泰大为反感,他质问内阁这与高第的总撤退令何异,更质问顾首辅为什么要破坏“以文御武”的祖制。
顾总经理心说:“这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有本事和皇上说去啊。”
但是这话顾秉谦不敢和阎鸣泰或者兵部的官员说,他觉得首辅的尊严还是要保持的。但他当然不会去背“支持以武御文”的文官集团大叛徒的帽子。而且顾总经理认为如果自己真的去背这个黑锅也实在是太冤枉了。
但想让顾首辅去替兵部出头那更是想也不要想,天启对黄石的信任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出来,谁愿意在这个危急关头去冒“进谗言、导致战败”的风险那尽管自己去,反正他顾秉谦是绝不会去触怒皇上地。
既然两面都不能得罪,那抱着绝不出头心理的顾总经理就只好和兵部扯皮了……当然,这次扯皮是目地,不是手段。顾总打的主意就是靠着扯皮来逃避承担责任。所以一直拖了几天兵部也没有呈文,内阁的票拟更是无从谈起。天启最后只好直接用中旨下达命令给宁前道。
“没有内阁票拟,没有兵部行文,更没有首辅副签……”说完前因后果后,赵引弓脸上划过一道得意的笑容。他白天看过后就明确拒绝接旨了,这也是文官集团历来固守的特权:“我已经跟中使说了:‘这是乱命伪旨,臣不敢奉诏。’小妹啊,可惜你没看到中使当时的表情,真是有趣极了。哈哈。”
赵引弓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他妹妹不但没有跟着凑趣地发笑,反而眼中隐有忧色。等赵引弓笑声停止了之后,赵小妹陪着小心轻声问道:“大哥,那黄石奏请皇上让觉华百姓尽数撤入宁远,可是真的?”
完全没有察觉到妹妹的忧虑,赵引弓爽快地回答道:“是啊,那道诏书里还说什么,嗯,如果他没及时赶到,就要我把库存都烧了。”
“是这样啊。”赵小妹颦眉低头思索起来,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上刻画起来,结果双手一滑险些失手滑落杯子。
赵小妹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她有些焦急地抬头问道:“大哥,我们觉华地处后方,难道也要成为战场么?”
“我们这里?成为战场?”赵引弓先是一愣,跟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小妹你想到哪儿去了啊?这里是我们宁远大军的粮草贮备重地。除非三协都不在了,否则又怎么会成为战场呢?再说建奴根本没有水军,他们总不能从海里游过来攻打吧。如果他们游过来,那最好不过了,天寒地冻的,呵呵。”
“那……那黄石怎么会警告起觉华来了?”赵小妹脸上还满是忧虑和怀疑之色。虽然她也觉得黄石是个坏蛋,但她却并不像她哥哥那么喜欢盲目贬低黄石的才能。在黄石已经名满天下的今天,估计也就是赵引弓还视若无睹、不遗余力地攻击黄石的军事能力,并把他的一切成就都说成是老天不长眼。
听哥哥说黄石警告觉华有危险,赵小妹心里不由笼上了一层阴影,仿佛感到有一场恶梦就要上演了:“虽说黄石是个人品低劣的坏蛋,不过想来他也不敢在圣上面前胡说八道吧?”
赵引弓听了妹妹的话后就是一声长叹。他举杯把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把它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还不是那帮阉竖,还有阿谀奉迎那些阉竖的小人。他们蒙蔽了圣上。”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后,赵引弓无力地摇了摇头:“黄石肯定是勾搭上朝中的奸佞,跟着一起去蒙蔽圣上。”
大发了一通感慨以后,赵引弓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发现妹妹还是颦着眉,一幅忧虑重重的模样,就笑着拍了她一下:“小妹莫忧。从宁远到广宁右屯卫,一路上有三个协数万官军,还有城堡十余座,烽火台几百座。不要说十三营的关宁铁骑,东虏就是一路攻城,到觉华最少也要几个月了。更不要说朝廷已经下旨给山海关,要高经略、杨总兵和马总兵尽起五协兵马来增援宁远,有这工夫他们也早到了,哪里会有丝毫的危险呢?”
因为这两年黄石不停地把首级和缴获的军旗仪仗送来觉华、宁远检验,所以宁前官员里有不少人都对黄石印象颇佳。这种人在觉华也有不少,被赵引弓统统称之为“文官败类”。虽然大部分文官轻蔑地认为黄石不过是一个比较勇悍的武夫而已,但也有一些文官渐渐觉得黄石有相当的计谋和见识,不然不太可能一个接一个地打胜仗。平日里宁前的这几派文官就争论不休,为一个武将可能拥有地战略能力而吵个面红耳赤。
但是这次看到黄石的建议后,平时那些支持黄石的声音就一下子消停了,而一向看不起武将的那批人都得意得不行。用宁前一个兵备主事的话说:“东虏就是光行军,从三岔河到宁远也要小十天吧。一路上再随便打几仗,围围堡垒,拉锯一番,觉华还用得着他黄石预警吗?而且有这么长时间还赶不到觉华就更为可笑了,他黄石难道是属乌龟的么?”
赵引弓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今天白天的情景,忧虑之色终于也从赵二姑娘的脸上散去了。她轻轻抚胸吁出了一口长气,脸上也重新显出了笑意:“原来如此。大哥果然是鞭辟入里。”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6节终线
和宁前其他部门一样,宁前最重要的物资储备地每天都有人在议论和嘲笑黄石。这里最悲观的文官也都不信他们会在一个月内遭遇到敌军进攻。今天赵引弓拒绝接受圣旨,还把黄石荒诞不经的预测说给同僚们听。在一片嘲笑声中,几个平素力挺黄石的文官都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跟每一个书香门第一样,每天早晨赵引弓起床后,都首先去给母亲请安。今天像往常一样,他妹妹正在服侍母亲吃早饭。赵引弓陪老娘和小妹说了几句话后,到前堂胡乱吃点东西就去办公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是同僚里最早赶去衙门的人。虽然他已经升到了通判,但赵引弓还仍然坚持着这个习惯。
前方不断传来战争的消息,赵引弓这些日子很忙,每天都要亲自请点库存的粮草,并和账面加以核对。沉重的工作日复一日,但让赵通判感到很充实,对自己本职工作他有绝对的信心——我肯定不会给宁前道袁大人拖后腿,更不会让边军将士缺衣少食。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莽古尔泰也起床了。
后金军十五日从三岔河口渡过辽河,十七日即兵不血刀地进入了广宁右屯卫(大凌河),十九日后金军进入广宁中左屯卫(锦州),今日上午他们如愿以偿进抵广宁中屯所(松山),城中驻守的明军跪伏于道边请降。
松山既下,那么通向宁远卫的道路就已经畅通无阻了。后金军更不停留,二十日下午莽古尔泰一马当先,率领后金军先锋突入宁远卫地界,傍晚就在通向杏山的官道上扎营。
二十一日清晨,士气高涨的后金军再次拔营出发。才开始行军不久,一个后金探马就跑到莽古尔泰面前,兴奋地大叫道:“启禀主子。杏山堡城门大开,城中空无一人,明军已经不知去向。”
莽古尔泰不动声色。这样的喜悦已经来得太多,再也没有第一次那种幸福从天而降的冲击力了。他等探马喘匀了气,才淡淡然的追问道:“烽火台如何?库房如何?”
“回主子话,周围地烽火台都空无一人,也全没有点燃。杏山堡的库房都贴上了封条,应该也是完好无损。”
“再向前探。”
“喳。”
莽古尔泰一面派人飞报后方中军,要他们尽快派人来搬东西,一面对身旁地镶白旗旗主杜度说道:“我继续南下,你领镶白旗向西,扫荡明国的大兴堡、大福堡,确保我大军的右翼。”
“好的,三贝勒。”杜度大声应是,跟着一夹马腹就带着本部向西展开,直指宁远卫的前左翼。驻守这两处的关宁铁骑见到后金军地旗号后,皆抛弃堡垒向西逃入朵颜蒙古领地寻求庇护。
午时,莽古尔泰军的铁蹄已经抵达杏山前二十里处,先锋再次报告驻守杏山的一营关宁铁骑已经溃散无遗。莽古尔泰哈哈大笑不止,马鞭猛地向前一挥:“加速前进。我们今晚要在宁远中左所过夜。除夕的时候要让儿郎们过个大肥年。”
此时在宁远中左所(塔山),守将正在集合部队准备出城。参将大人和监军公公并肩站在校场的讲台上,下面的一营官兵也列成整齐的队列等待长官训话。杏山和塔山作为掩护宁远堡的两个重要屏障。除了城防部队外更各自有一个野战营掩护,留在塔山地是一个标准的车炮营。
望着下面全车炮营的一百二十七名军官和六千余名士兵(其中有两千四百名骑兵),守将慷慨激昂地说道:“本将今晨得到准确消息,北虏已经攻入大兴堡,我们在杏山的弟兄已经前往战场奋起反击,现在我军要去增援他们。”
“救兵如救火,我军要轻装前进,所以偏厢车(战车)和大炮就不必带了。”赵参将大手一挥,雄赳赳地大喊一声:“出发!”
全车炮营六千马步官兵和大批辅兵从城门鱼贯而出,笔直地向着西方朵颜蒙古的地界开去。因为是去“进攻”北虏,所以当然没有必要焚烧仓库,更不必销毁二百多辆战车和八十八门轻重火炮。关宁铁骑没有发现正在逼近的后金先锋,所以也不是畏敌逃窜,那烽火台就更不必烧了。
宁远中左所的监军公公走出城门的时候,从怀里掏出封信交给了一个骑兵:“你立刻去宁远,告诉宁前道北虏入侵,咱家领军去抗敌了。让宁前道另派军队来中左所驻守。”
……
这个时空和黄石原本的时空相比,宁远之战提前了一个月,但是各方的反应却如出一辙。早在后金军渡河之前,辽东经略高第就有奏报,称后金军发动辽西攻势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广宁右屯所的粮食,并将在十二月十五日左右渡河(原本时空中的奏章“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
在这个时空里,宁前道也是派遣了关宁军猛将周守廉坚守广宁右屯。但后金军侵入河西之后,周守廉又一次率先逃跑了。他的这个举动引发了其他各部关宁军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后金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轻松缴获的大量物资更刺激了努尔哈赤的贪婪欲望,仅仅用了三天就攻入了辽西走廊。
部署在辽西走廊内的关宁铁骑同样望风崩溃,正如明请双方的记载一样,辽西走廊上的各城堡或逃或降,渡河后努尔哈赤不发一矢就连下大凌河、小凌河、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十几座城市、堡垒,孙承宗苦心经营数年,耗费国家千万白银构筑的大批堡垒、储备的无数物资尽数委于敌手。
宁远中左所等地的守将们没有做出任何警报就撤向了朵颜蒙古的地盘,这些土地也随即落入后金军之手。在通向宁远的大道上,后金军只剩下最后一个障碍——连山堡。
仅仅在渡河五天后,后金军就在冰天雪地中行进了五百余里的路程,辽西明军的防御体系在眨眼间就宣告土崩瓦解。受到越来越多缴获物资地鼓舞,后金继续长驱直入,直逼明军在辽西走廊的防御核心、宁前道所在地——宁远。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同样是在后金发动辽西战役地第六天清晨,后金先锋哨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连山堡附近。守城明军大哗,随即弃城退向宁远。
宁前道袁崇焕猝不及防,下令宁远戒严的同时,还命令动员四营兵力坚守觉华。此时任何撤退都已经来不及了,袁崇焕希望四营关宁铁骑能保护觉华,以及岛上面储备的大量物资、还有那些滞留在觉华的人们。
觉华,这个位于辽西防御体系深远后方的补给中心,很快就要直接暴露在敌军的兵锋威胁下了……
二十一日下午,觉华。
宁前督粮通判赵引弓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门外停着他找回来地两辆小马车。跑进家门后赵引弓就直冲后堂,嘴里还大声喊叫着:“娘亲、小妹,你们在么?”
赵小妹本来正在母亲屋里做女红,顺便陪母亲聊天。母女俩本来正说得高兴,突然听见赵引弓喊得惶急,不禁面面相觑。
“大哥,怎么了?”
赵小妹才打开门跨出来,问话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就被赵引弓一把捉住手腕。她大哥脸上已经是万分焦急,一把又把妹妹推回了母亲屋子里,口里同时叫道:“快帮娘收拾东西,一会儿你们就出发去宁远。”
听见这好生突兀的一句话,赵老太太惊奇地问道:“儿啊,这是怎么了?”
“娘。”赵引弓随口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地直奔拒橱而去,“砰”一声劈手拉开柜门,赵通判把他眼前看见的东西统统抓出来,一把一把地往床上扔:“东虏已经到宁远堡前了。宁前道袁大人已经下令戒严,堡内许进不许出。命令刚刚才到了儿子那里,说是北门、西门已经关闭了,东门还会开到日落。觉华官员的家属今天还可以到宁远堡去。儿子不是在宁远有套房子么?娘您先和小妹去那里住几天。”
别看天气这么冷,刚才一路狂奔回家,赵引弓早已湿透衣襟。现在被家里的人一问,他全身上下更是汗流如注,额头上的汗水一直流到眼里。赵引弓急得连擦一擦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胡乱用袖子往脸上一抹就去抱箱子:“小妹你别站在那里光看着,快过来帮帮忙。”
一通鸡飞狗跳后,赵引弓半搀半拖地把老娘推上了马车,又窜回屋里催小妹和两个丫环抓紧时间走人。自己则又跑回卧室,把墙上挂着地宝剑拿了下来。等赵小妹和两个丫环挽着大包小包走出家门的时候,看见赵引弓正手忙脚乱地把腰上的玉佩取了下来,然后把宝剑紧紧系了上去,还使劲打了一个死结。
“快走,快走。”赵引弓一把揪住妹妹,就要把她往马车上塞。
“等等,”赵小妹挣扎起来,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大姐,就着急地问大哥道:“阿姊呢?她有没有马车?是不是要去她家接她?”
“唉,不用了,我回家前去过妹夫家了……”赵引弓的大妹夫家就住在衙门旁边,但赵大姑娘却死活不愿意离开丈夫去宁远堡避难。那年轻女人一直觉得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称得上是岌岌可危,婚姻能维持到现在这个地步,主要是靠大哥的面子。
根据大明婚姻法,没有子嗣已经符合了“七出”中的一条,赵大姑娘深为自己没有孩子而痛苦,所以就希望借助这次机会捞一个“五不去”。只要能符合五不去,那么她丈夫以后就不能要求离婚了。她的大哥和丈夫都认为坚守觉华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她也不是特别紧张,就坚持要求留在丈夫身边。赵引弓听了之后一方面认为妹妹有这个志向很可贵,另一方面也确实不认为觉华会有太大的危险,也就不劝说她去宁远躲避了。
解释完毕以后,赵引弓又安慰马车里不安地母亲:“娘,您老就放心吧。觉华这里有四个营的关宁军,其实也是万无一失。”
“儿啊,那你为什么要娘走?娘不想走,就想呆在自己家。”
赵老太太满脸都是担忧,说着话就想从马车里下来,赵引弓和他妹妹连忙把老人家扶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她下车。
“娘,您老去了宁远,大哥才好后顾无忧啊。”赵小妹好说歹说,总算又把母亲劝住了。她也跟着跳上后面的马车关上了门,然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哥,送娘一程吧。”
赵引弓闻言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好。”然后催促车夫开始赶路。他右手把着车窗,缓步跟在马车旁。左手扶在了剑柄上。
赵老太太双手紧紧握住儿子放在车窗上的手,轻声埋怨了一句:“袁大人为什么不让大伙儿都撤到宁远城里去呢?哎呀,这也真是的。”
督粮通判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也知道母亲是关心则乱,于是就回答道:“娘,袁大人也是来不及了嘛。这觉华岛上万多军户、商人,还有四营地官兵,怎么来得及一口气都进去。再说,岛上还有八万余石的粮食,十万多匹布和五十万银两。这些都是国家所有,更是民脂民膏,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赵引弓自认为是觉华商民的父母官,又是这些仓廪的守臣,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宁远避难。而且他也不认为军事形势有多么危险:“娘,觉华有这么多官兵,东山也很险峻,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再说这么大冷的天,东虏最多围个几天也就退了。粮食、被服、木炭……这些东西仓库里都应有尽有,就是坚持几个月都没问题。”
马车沿着山道缓缓下行,经过东山山腰的时候,一个岛上的士兵慌里慌张地跑来了:“赵大人,您猜得没错,来的正是黄军门。他们说有三千人。”
听见这话后,赵引弓嘴边露出了一丝冷笑,哼了声就没有下文了。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带着惊讶的神情看着他,赵引弓见状对母亲解释道:“母亲,此事说来话长……”
今天上午的时候,觉华岛的海岸有所就望见有桅杆从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接着就是一只又一只的海船,连绵不绝的从海天交界处冲出。赵引弓当时就怀疑是黄石的部队到了,可是心里没有把握,就派人去冰面上等着准备和舰队通信。结果还没有等到舰队的消息就得到宁远戒严的命令,当时赵引弓就急忙跑回住所搬运家小了。
马车顺着山路很快走到了东山的北坡,赵引弓向东眺望了一下,又哼了一声:“来添乱的就在那里!”
赵小妹顺着哥哥伸出的手臂俯视岛东的汪洋,几十艘硕大的海船如同在镜面一样的大海上缓缓滑行,它们中位于前列的已经把帆都收拢起来,摇橹也已经放下,正在海中浮冰区的边缘慢慢地游戈,后面地舰队还排着直线,源源向着觉华涌来。
“三千人,哼,也就一个营吧。还是叫花子一样的东江军。”赵引弓鄙夷地望着黄石的舰队。现在觉华岛上就有四个营的关宁铁骑,还有上万的军户壮丁。更重要地是,现在为了紧急部署防御,赵引弓认为每一份人力都要用到刀刃上去:“要抢功就上别处抢去,觉华现在有很多正经事情要做,我可没工夫和这帮兵痞扯皮。”
……
黄石焦急地在船首来回踱步。看上去觉华的港口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凿冰的意思,他的军队根本无法登陆。虽然队伍中很多人都有过航行经验,但这几天海上之行,因为猛烈的北风,已经让不少新兵吐得七荤八素,有的人都已经快死了,所以黄石非常急于上岸恢复部队的体力。
派出去的小船冒着极大的危险划进了浮冰区,和冰层上的守军接上了头。他们用旗语一直和黄石的大船保持着联系。据那几个勇敢的士兵说,对方只是再三询问确认了船队的兵力和领军武将。至于黄石再三催促的凿冰,那几个觉华士兵则表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
等了好久以后,接头的士兵终于又发来消息,说是觉华的守军要求黄石去宁远中右所登陆,还说什么觉华的人力都要去西面挖冰壕,所以没工夫来东岸凿港口。
这个消息犹如一记重锤,把黄石打得眼前直发黑。他身子一晃就踉跄了几步,这可把他身边的吴穆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来拉他:“黄军门,你怎么了?”
“末将脚下滑了一下,没事。”黄石掩饰了一句。他知道自己是军之胆,不能让部下,特别是吴穆感到彷徨,然后就让旗手再问是不是后金军已经到了,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觉华方面再一次重申:他们对东江镇的难民武装没有兴趣!
黄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7节相识
“那么,我们走,让他们死去吧。”黄石气恨恨地甩出了这句话。
目前船上士兵最急需的就是热水、热饭、炉火和温暖的被褥,好让他们能迅速恢复体力。现在后金军已经到了,那么留给黄石的时间已经很短了。对方既然这个态度,那么登陆后能得到招待也就可想而知……
长生岛战士冒死赶到觉华,却被拒之门外。
黄石心中无名火起,当即问向导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得到补给。向导告诉黄石,宁远中右所虽然不远,但那里的粮食储备和补给也不足,而且和宁远堡的距离太近,一旦后金骑兵急袭而来,也就是几个时辰的路程,休息的时间也不一定足够。
所以向导建议黄石继续向南航向广宁中后卫。这个地方肯定有足够的物资和补给能满足黄石的军队恢复战斗力,如果想进攻的话还可以得到地方军户的支援。向导甚至还提到了山海关,只不过黄石觉得,自己离开北京前在御前可是说了不少豪言壮语。今天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去山海关还是不太妥当,所以就下令通报各船,准备拔锚启程去广宁中后卫。
既然做出了决定,黄石也就不打算再和觉华的人打交道了。就在他打算招回小船的时候,突然有一人一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转眼间就从岸上踏上了冰面。那马儿似乎没有打过冰掌,所以才上了冰面就开始打滑。减慢速度后,马儿一声长鸣,前腿就趴倒在冰上,把背上的骑士颠了下来。
这奇特的景象让黄石暂缓召回小船的命令。他满怀希望地望着冰上的动静,希望觉华岛的主管官员放弃成见,派人和自己沟通来了。那人似乎没有摔得很重,只见他敏捷地爬了起来,晃悠悠地快步跑向接头的小船。
但随着这人越走越近,黄石的眉头也越皱越紧,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来者上穿的衣服比较特别,而且走路地姿态也引人注目。
果然,小船很快就发来旗语,报告说来的是个女子。那女子不肯通报姓名,却说可以指引黄石的军队上岸,还要求小船把她载到黄石的旗舰上,她可以做向导。
“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疯丫头!不过她既然会骑马,那应该是军户的子女吧。”黄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身为堂堂地副将,怎么会听从一个女人的指挥,难道他以后不想在官兵面前混了么?而且上岸又有什么用,如果觉华拒不提供补给也不肯跟随黄石撤退,登陆岂不是自投罗网,要领着手下官兵去殉葬么?
“很有勇气的女子,可惜了。”留在觉华岛的人估计是难逃劫数了。黄石记得岛上的数万人最后好像只有几十个人躲过后金兵的屠杀。这个女子的勇气让黄石钦佩,他一度升起把这个女子救走的想法。但是黄石再一转念,让小船在浮冰群里靠岸,就是拿战士们的性命冒险。那可是十分忠诚勇敢的士兵啊!毕竟她只是一个陌生女子。
“叫小船回来吧,嗯……”黄石想了想,又对传令兵多讲了几句:“那个女子既然来找本军门,可见是信得过我的。对她说……就说是我说得,赶快跑,带着她家人跑得离觉华越远越好,能跑多快跑多快。留在这岛上那是必死无疑的。”
小船上的人复述完黄石的话以后,就开始缓缓的往回划。冰上的女子先是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冒险跑到冰的边缘处喊着些什么。她急得不断跺脚,脚下地冰面出现裂纹,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看就要划远的小船,这女子笔直地往前冲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纵身向着小船跃入了冰海中。
小船斗然停住了,船上的几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纷纷向女子落水的地方看去。旗舰上的黄石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但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叫道:“快救人!”
跳水的人是赵小妹。
她今天听了哥哥说得一番话后,联想起黄石前些日子的警告,不禁越琢磨越是心惊。但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赵引弓都认为黄石的三千兵根本不济事。觉华现有四营兵力不说,宁远城内也还有七营的关宁军。除了人少的问题以外,赵引弓还觉得放黄石上岸来会发生官员们指挥上的矛盾。赵引弓预计黄石远道而来,不会满足于仅仅作辅助工作,也不会完全服从他的节制。他个人觉得关宁军是本地的军队,是主力,节骨眼上黄石说不定会添乱。
赵小妹的担忧引起了赵老太太的共鸣。兵凶战危,赵老太太觉得多些兵总是好的。现在她也记起来有些人说过“黄石有万夫不当之勇”的传言了。但赵引弓什么也听不进去,把母亲和妹妹的话全当做了耳旁风。把她们二人送到西岸后,赵引弓就又返回去指挥搬运物资了。除了凿冰需要的人手外,明军还打算把所有的储备都运上东山。
等赵引弓离开后,赵小妹越是回想那天兄妹俩的对话就越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她偷偷地看了前面的马车一眼,母亲正稳稳地坐在那辆车里,没有觉察。赵小妹仔细吩咐了随行的丫环一番,一定要将赵老太太平安护送到目的地,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万万不可停车。然后她就跳下车解开马悄悄地返回了觉华。
仗着以靠在广宁逃难时学会的一点儿马术,赵小妹总算还能操控坐骑。现在觉华已经是一片嘈杂,大批军队乱哄哄地整理战备、部署野战工事。岛上的商人和军户家属更是如同大难临头一般,到处都是军官焦急的吼声和妇孺的哭嚎声。这混乱的场面加剧了赵姑娘心中的不安感觉,她隐隐觉得大哥、大姐的前途非常不乐观。
可是到了岸边以后,不管赵姑娘怎么好说歹说,似乎都不能扭转对面离开的决心了。黄石最后给她的警告更是让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最后看到船只开始离开后,赵姑娘终于不顾一切地跃向了小船……
小船驶回旗舰的时候,赵姑娘在船角蜷缩成一团。防寒的帽子已经飘到水里去了,棉衣、棉裤浸透了冰水,把赵姑娘冻得都快僵了。她本来就不会游泳,下了水后衣服一进水,很快就如同铁秤砣一般地往海里沉。幸好那几个水兵用捎钩钩住她,揪住赵姑娘的棉衣把她给拖上了船。
既然上船了那自然就运回来了,总不能冒险靠岸把姑娘搁上去让她再跳一回吧?不过靠近旗舰后这几个人又犯了难,这姑娘已是打摆子一般地哆嗦了,舷梯看样子她是自己爬不上去了,可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可怎么帮她上船呢?
黄石站在大船上往下看,见那几个士兵束手无措,简直要眼睁睁地看着姑娘冻死,忍不住叫道:“你们几个,把她抱上来,快点!”
那几个兵应了声是,可船甲扳上有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就还是不敢动手。姑娘听见黄石的命令后立刻挣扎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试图过舷梯,还从不断打战的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小女子自己会走。”
既然如此,黄石也就不再和这位姑娘废话。他从晃来晃去的舷梯上一跃而过,劈手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一边快步跑回大船上,一面朗声说道:“这位姑娘得罪了,但事有从权,在下没有恶意。”
狭窄地舷梯下就是波涛起伏的辽海,赵姑娘打心眼里不想再去洗个冷水澡了,所以也没有挣扎,而是顺从地让来人把她救到了海船上。但接下来听到救她的人叫道:“赶快收好小船,准备出发。”她就拼命地挣扎起来了。
见状黄石赶快把她放到甲板上,跟着就后退一拱手:“姑娘恕罪,在下唐突……”
实在没有工夫了,时间太紧迫了,赵姑娘牙齿还在咯咯作响,她已经冻得嘴唇发青了:“谁……谁是黄……黄军门?小女子有急事要求见黄军门。”
黄石想——这个丫头看来脑子有些古怪,说不定会缠着我要我去救她岸上的家人,我可不能给自己的船队惹麻烦。
打定了主意的黄石笑容可掬伸手一让,示意这位姑娘只管跟着他走好了:“姑娘这边请,姑娘有什么话去见黄大人说好了。”黄石知道再把这女子留在甲扳上吹风,那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他打算把这个姑娘带到船舱下先让她换身干衣服,等女孩子家换完了衣服,舰队早就离开了,也省得多做解释。
黄石觉得自己此计甚妙,无奈对面的姑娘不上当,她先是转身叫了一声:“不能开船,不能开船啊。”
接着瑟瑟发抖地赵小妹又掉头冲着黄石,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得太厉害,然后就盯着黄石的双眼,凑近了身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我是你们黄军门没过门的妻子!”
说这话的时候赵小妹羞得很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但为了岛上的亲人着想,她也只能硬撑到底了。敏锐的赵小妹感觉到这个救自己过来的大个子似乎是一个说话算数的大官,她希望这个人能替她把黄石找来。总之,自己这句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被一个人说“不知羞”总比被满船地人笑话好。
面前的大高个子军官顿时呆若木鸡,只能傻傻地看过来,这种效果让赵小妹很满意——看来没有穿帮。于是她音调里也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味道:“你快去叫黄军门出来,我有话要和他说,我就在这里等他。”
赵小妹发现这个傻大个还是纹丝不动,而且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她猜想,也许是这个人想到自己刚才唐突长官的未婚妻了,他定是担心会因此获罪吧?赵小妹赶快补充道:“你们黄军门向我求亲,但我还没有答应呢……嗯,你别担心,只要你快去把黄军门喊来,我包你没事儿。”
对面地人听了这话似有所悟,呆呆的眼光渐渐正常了,表情也变得丰富了一些……赵小妹发现那家伙还是没有动身去传达她的命令。
面前的军官往又后退开一步,然后带着肃穆的神色双手抱拳,试探地轻声问道:“敢问,小娘子可是姓赵?”
这准确地判断让赵小妹大吃了一惊,她脱口说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呢……”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嘎然而止,赵小妹又把对面地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地明白了。
……
小小的船舱摆放着盛满热水的大桶。氤氲的蒸汽弥漫在舱里。泡在温水桶里的赵妹妹总算让麻木的身体彻底复苏了,这真给她一种冬去春来,再世为人的感觉。这本来是黄石的船舱,不过黄石已经宣布搬走了,暂时就属于赵妹妹所有。
虽说五年前赵姑娘在广宁见过黄石,但当时她才只有十五岁,这几年下来那一点浅浅的印象早已是淡如云烟。更何况在赵妹妹的家里,母亲和哥哥提到黄石,从没有一句好话,这几年来黄石一直属于被丑化的对象,是个粗鲁无礼的浑人。
但今天乍一见面感觉竟大相径庭。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简直令赵小妹的头发晕。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平时家里的事都是赵小妹操持,但她不常出门,更想不到会像今天这样,站在一群陌生地男人群中跟他们打交道。难以想象身居二品的黄石会这么和蔼,她还没见哪个男人对女子这么彬彬有礼。回想起来,她禁不住一阵阵心跳……
赵小妹又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船舱里的摆设:
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张干干净净的小书桌,还有一盏擦抹得铮亮的小油灯。除了没有熏香的味道外,整个船舱收拾得就如同姑娘的闺房一样整洁。这毕竟还是一个大丈夫喜欢“不拘小节”的时代。不要说一个武夫、一个据说万人敌的武夫,就是书生秀才的窝也未必比得上黄石的这个临时住所。
既然已经得到了黄石绝不开船的承诺,赵妹妹心里就安定一些了。刚才看见士兵们能那么迅速地搬来全套的洗澡设备让她很是吃惊,就好像船上的人们随时都准备洗一把似地。其实,这是黄石的特权。船上专为他和其他高级军官特别准备了一些淡水,现在自然给赵妹妹提供了方便。
轻轻挑起了摆在那里的干衣服,赵妹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略带惊讶地发现除了淡淡的棉布和皮毛味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宽大的男式衣服不太合身,不过赵妹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轻轻向门口走去,打算从外面喊个卫兵去找黄石。
刚才在甲扳上赵妹妹为了不让船队开走什么都不在乎了,但现在一想到卫兵脸上可能有的古怪笑容,她就感到双颊烧得滚烫。走到门口后赵妹妹先是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鼓足勇气猛地拉开门。
黄石觉得赵姑娘这件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这个时代赵妹妹今天的行为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所以他就亲自等在隔壁船舱。听到这边门响后,黄石就轻巧地跳了出来,冲着敞开的门笑道:“小娘子,在下叫人烧了姜汤,这就让他们给你送来。”
“太子少保大人折杀小女子了,”赵妹妹急忙低头行了个万福。她明白黄石在保护自己,心里升起了感激之情。她很是不好意思地歉道:“小女子让大人久等了。”
赵妹妹接着又垂下首,低声说道:“方才在上面,小女子情急无状,对太子少保大人胡言乱语,有损大人清誉,真是罪该万死。”
方才赵妹妹刚登船时,湿衣服全都揉皱了,乱披着湿头发,还顺着发缕往下流冰水,满脸的青灰色十分吓人。
等候赵妹妹洗完澡的这段时间里,黄石一直在心里暗自庆幸两人间的婚事告吹了。他还苦苦回忆了赵家大姑娘半天,在黄石的印象里她姐姐明明是个美人啊,这妹妹怎么会比姐姐差那么多呢?
等赵妹妹恢复了精神,再度见到的时候竟完全变了一个人。干净整洁不说,真是青丝如绸,明眸长睫,皓齿朱唇。
才看到赵小妹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黄石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差点停跳,但他表面上仍保持着平静,说了一番普普通通的客套话。赵小妹致歉时晕生双颊,顿时又添三分美色。她说话的嗓音更是既清脆又不失妩媚。
黄石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快了,胸口升起一阵猛烈的窒息感,从喉咙冲上来,化作一大口酸酸的唾液。黄石掩饰地把头摆向一边,再也不敢正视面前的赵小妹。他侧着头狠心说道:“赵小娘子的来意在下也猜到一二,只是……”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8节工兵
方才赵二姑娘一定要黄石许诺暂时不开船她才肯去换洗,黄石见一个女孩子这么勇敢,一时不禁有些心软就点头答应了。可是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黄石觉得上觉华还是
很不妥。眼前外有强敌,内有制肘,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作战的良机。他自认为不过是欠赵家一条命而已,把这个赵姑娘救走也就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黄石直视着那双满含希望的眼睛,沉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这次建奴军势很大,已经迫近觉华岛,没有多少时间了。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长生岛几千战士冒死远道而来援助觉华……如果令兄能领导觉华和我们并肩作战,也许还有战胜敌人的可能。目前在下的军队既然不能进入觉华,那么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前往他处了。赵小娘子,请恕在下无礼,令兄先私仇后公务,将觉华陷于死地绝境,在下实在是爱莫能助。”
觉华固然有四个营的正规军,但黄石早知道这些守军不堪一击,势必像其他地方的关宁军一样溃败。他虽然有心说些安慰话,但想到其实说什么也没用,未必能让赵二姑娘安心。何况这个惨败估计也就是几天内的事情了,瞒着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赵二姑娘十分惊讶,怎么黄石早在十几天前就预见到觉华的危难,而且连时间都算得差不多?世上真有未卜先知这样的奇人吗?以前赵二姑娘心里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这个人可以救她大哥和大姐的性命,所以她才冒险赌上一赌。跳海前赵二姑娘就对黄石的预言深信不疑了,不然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听黄石的口气,长生岛的军队真要去宁远了,她不由得脸色大变。
赵二姑娘冲着黄石拜了一拜,黄石连忙闪身避开。
只听赵二姑娘言道:“小女子听说太子少保离开北京的时候,天子以辽西边事相托,天子并曾开大明门,亲登皇城送行……”
见黄石没有否认,赵二姑娘继续说道:“太子少保大人既然仰承圣意,又携百战百胜之积威,岂能辜负君恩,坐视觉华有失?”
黄石并不回答赵二姑娘的话,却突然问道:“皇上是不是有圣旨到过觉华了?”
以黄石所想,必定是天启已经下圣旨通知过觉华了,所以赵二姑娘才从她哥哥那儿知道了黄石进北京的事情。赵引弓显然没有按照圣旨来办,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黄石又冷冷地问道:“时间仓促,皇上一定是下了中旨,赵大人肯定是拒不奉诏了吧?”
中旨不经过六部、更没有内阁元辅或次辅的副署,武官和太监虽然不敢不遵从,但对文官来说确实可以认定是伪诏,如果不接旨一点错都没有。明中叶以后,拒绝接受这种三无中旨或者被廷杖对文官来说都是一种荣耀,也是足以让他们吹嘘一辈子的话题。曾经挨过廷杖的人以后出门下巴都可以多扬起三分。因为他们可以自称:“曾把大明天子驳得哑口无言,只好靠打人出气。”所以走到那里都享受众人群星捧月一样的敬仰目光。
历史上在万历朝,曾经有人上书一次性把神宗、贵纪和他们的儿子全都骂了个狗血喷头,洋洋洒洒一份万言书,不仅把贵妃同异常高龄的狐狸对比了一番,还给万历皇帝建立了他和猪狗这些动物之间的联系。当时就把大明天子气得双手不住地哆嗦,还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段话:“这厮……这厮好生无礼,是成心来骗廷杖来的吧?朕……朕是决不会让他如愿的!”
而文官不接三无中旨比挨廷杖更加值得炫耀,毕竟后者只是驳得皇帝哑口无言,而前者是直接扇了皇帝老子一个大耳刮子。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明朝皇帝不愿意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到了王朝后期,不到万分紧急的时候皇帝一般不用中旨,但就是这样也常常被文官拒旨。
看赵二姑娘哑口无言,黄石更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而圣旨里也必然提到了自己对战局的看法和安排,所以这赵二姑娘才会认为自己深谋远虑,是她家人的大救星。只是赵引弓以一己之私,置万民于险地,黄石想到这个心中就满是厌恶。他轻轻一拱手:“觉华之事,余实在是有心无力。赵小娘子且休息,等船到了山海关,自会送赵小娘子去辽东都司府。”
说完黄石就要转身走人,赵二姑娘情急叫道:“太子少保大人且慢,小女子还有一言。”
黄石略带不耐烦地说道:“赵小娘子还要说什么?请快点讲吧。”
赵二姑娘昂首大声说道:“记得四年前,太子少保大人旋师广宁,扫平乱贼,名扬天下,更大义灭亲。”
这番话听得黄石直皱眉头。当时孙小姐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也差不多是她唯一可能的选择——帮助她的汉奸父亲;而黄石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不会有丝毫犹豫的选择——什么也不能让他背叛自己的民族。但是孙小姐之死始终是他心中一块隐痛,旧部中对他比较熟悉的几个人都明白这一点,大家已经早就不提这事了。
“如果当时太子少保大人不回师平叛,满城几十万百姓势必尽数沦陷于建奴之手,老弱必遭屠戮,男丁沦为奴籍,女子贩于西虏。这几十万人家性命皆出于太子少保之恩,他们的子孙后代皆为太子少保大人所赐。使无太子少保大人,家兄岂有今日之前程,小女子又如何能安居家中?此恩此德,实难回报万一。”
说到这里赵二姑娘的语调激昂起来,说:“虽然家兄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但太子少保大人发兵来觉华,是为了觉华几万兵民,他们何辜,竟受到家兄连累!现在大人之兵离觉华不过咫尺之遥,怎能束手旁观?怎能见死不救?还望大人能像在广宁一样公而忘私,以百姓生灵为重。”
黄石轻轻“嘿”了一声还是没有接茬,但脸上愤愤然的神色已经有所松动了。赵二姑娘挺了挺腰,就大声质问起来:“家兄心怀私怨,置觉华几万生灵于险地,但他尚存侥幸之心,自以为足以保境安民。今日太子少保大人若负气而去,与家兄又有何异哉?它日觉华若能得侥幸,太子少保与家兄实乃一丘之貉;若果如太子少保大人所言,则足下乃见死不救者,较之家兄,岂非等而下之乎?”
确实如同赵二姑娘所言,赵引弓还是因为对长生军有偏见,加上盲目自信才拒绝黄石上岸,这是能力见识问题;而黄石则是明知觉华有难,如果他因为私人怨恨而见死不救,这毫无疑问是人品问题。
如果黄石就此离去的话,他也能找出各种理由来推卸责任,为自己开脱。就如同他当年在广宁深入敌后受到审查,因为不得不交待自己的一些情况,结果连累到那个商人一样。永远不会有人能为此指责他,但那件事却是他黄石要背负一生的原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黄石还是要面对灵魂深处的拷问。现在盘旋在他心中的问题是——如果他有能力却不去解救觉华的几万条人命的话,那他黄石又和后金强盗有什么区别呢?
“赵小娘子说得好,今余茅塞顿开。”黄石轻声说了一句。
然后黄石没有说话而是沉思起来。如果他没来觉华也就算了,现在的情况是觉华就近在咫尺。倘若说商人的一家受到屠戮足以今黄石的心永远流血,那么坐视觉华几万条性命陷于水火,岂是黄石灵魂能承受得起的重负么?静静地思虑一番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但还是没有办法上岸。除非赵小娘子能说服令兄凿冰,而且要动员全部人手以最快速度进行。”
登陆最大的问题就是逼过浮冰区。现在天这么冷,小船被挂翻的话人很容易就被冻死了。大炮运送起来更是会困难无比。以目前的觉华岛来看,必须要把港口两侧的冰层都敲碎,然后让洋流把具有危险性的大块浮冰带走才行。
赵二姑娘听完后略一沉吟,说道:“小女子知道后山一个地方,港湾水流速度很慢,也没有什么风,不知道可不可以登岸。”
如果浮冰不高速运动的话,倒是可以清理开一条通道,也许赵妹妹说得是个办法。当然还得派人观察地理环境才能决定。
不过……黄石奇道:“赵小娘子如何知晓这水文、风力?”
“家兄常常在家中处理公务,小女子帮忙打打下手,一来二去这些水文地理的情况,也就都知道了。”觉华这里海运的粮船、过往地客商都很多,赵引弓时常让妹妹帮忙核对文书,而妹妹也确实帮了他不少忙。看见黄石满脸都是异色,赵妹妹道:“太子少保大人尽管放心,小女子这就去给指路吧。”
“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此言一出,赵妹妹明白黄石决心已定,心里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趁热打铁,绷紧了腰身,竖起柳眉,昂然说道:“太子少保大人当真海量。事不宜迟,小女子随时听候差遣。”
黄石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妹妹一番,心想这身衣服上甲板恐怕不太方便,宽袍大袖就像唱大戏的演员。
赵二姑娘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肋下确实犹如一个大蝙蝠的两翅,裤子也松松垮垮地不成体统。她抖抖衣袖,对黄石笑道:“这有何难?太子少保大人给小女子几根绳子好了。”
赵二姑娘揣着绳子急匆匆地回船舱里去整理衣服,很快赵二姑娘就再次现身出来,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结实的发髻,袖子和裤腿都卷妥、扎好,腰间也用绳子束紧。身上的男式衣服虽然很是很可笑,但看起来已经紧凑利落,便于行动了。
前期的命令已经下达,侦查小队回来报告了情况,舰队一直航行到赵妹妹说得山后隐蔽海湾。这里有一个地方因为有峭壁遮挡所以晚上风很小,海面下也没有什么暗流,浮冰几乎都静止在了海面上。大批的小船上已经准备好了长绳索。
“太子少保大人,小女子愿当先登岸。以证所言。”赵二姑娘表示她愿意第一个下船登陆,来证明这里的浮冰区没有什么危险,并勘探边缘地区是不是能通过部队。
黄石瞥了赵妹妹一眼,她一幅跃跃欲试地模样令黄石不禁失笑:“赵小娘子误会了,并非是余信不过赵小娘子,而是余的手下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参谋部确认这是一个比较安全地浮冰区后,就开始根据军事条例制定相应的计划,放出了大批地小船把浮冰清理出一条通道来,然后就把众多小船纷纷横过来,最靠里地贴上固定冰层,其他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并排形成舟桥。等摆好位置后,水手就收紧绳索固定船只,最后跳上自由的小船离开舟桥,再回到大船去驶出更多的小船。
如此这般完成了两道舟桥后,并没有出现任何浮冰冲撞的问题。期间黄石足有一百次伸臂出去探风力。看到浮冰被无害地越推越远,黄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第一批登上冰面地是长生岛的暂编工兵队,因为吴公公把长生岛的工兵队都派去了复州,所以黄石就临时从教导队中把工兵教官都抽调了出来。这队工兵虽然只有四十个人,但却都是长生岛的精英工程人员,其中的人至少也得到过一次记功奖励,还有不少都有勋章在身。
这暂编工兵队的队官就是复州浮桥负责人欧阳欣。这位北直隶人士过去一直刻苦钻研着两门高深的学问。白天是风水学徒,晚上就是盗墓学徒。在这个时代,盗墓一般需要至少两个人配合,挖好洞以后一个人下去取财物,另一个则在洞口从事接应工作。
总的来说,盗墓是一项高风险且高收入地工作。高风险主要也是由于这份工作的高收入,留守洞口的盗墓贼如果见财起意,可以很轻易地把伙伴害死在下面。以前不少艺高人胆大的盗墓前辈都被不仗义的伙伴出卖而死,所以后代的盗墓贼很多都是舅舅和外甥配合。毕竟大部分父亲是不愿意儿子也跟着他做这种缺德买卖的,而舅甥之间也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完全可以互信互助。
欧阳欣也不例外,教导他这些技巧的正是欧阳欣的亲娘舅。白天看风水的时候娘舅教给他必要的理论知识,晚上就带着他学以致用。这位深受欧阳欣敬爱的舅舅死于大明朝廷的一次严打行动,欧阳欣也随即被发配去了长生岛。
刚登岛的时候欧阳欣是被作为炮兵军官训练地。但他对炮术的领悟能力实在太差了,所以被无情地淘汰掉了。幸好,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在去年年底开始的工兵培训中,欧阳欣脱颖而出,在各项盗墓技能……好吧,是各项工程技能上都表现卓着。
复州之战中,欧阳欣就负责主持修筑营盘、搭建浮桥等工作,并全部都出色地完成了。复州战役结束后,黄石就给他发了枚勋章,还把欧阳欣和表现最突出的一批工兵调入了教导队,让他们成为了光荣的教导队工兵教官,现在各营的建制工兵队都是他们培训出来的。
如何让炮兵和大批步兵在冰面上通过的问题,长生岛现在已经有了现成的工兵条例,这些条例经过了去年底和今年初进行的多次测试修正。既然赵妹妹提供了这么一个避风的位置,那剩下的工作这些工兵教官们也就驾轻就熟了。
教官们迅速找到冰层坚固的地方,先把准备好的木扳铺到冰层上,一直铺到岸上,然后涂上少量的油脂进行润滑,再把小船拖上木板。早在长生岛上的时候,根据黄石的命令,工兵队的工具要优先换装钢制的,尤其要先保证教导队的教官们优先熟悉工具。他们用这些新式工具迅速地打下桩子,安装上绳索和滑轮,然后指挥着士兵们喊着号子把小船不断的往前拖。在工作的过程中不断还有人掉到突然出现的冰窟窿里,但是士兵们还是默默的坚持着,最后在冰面上用小船和木扳铺出一个简易的港口栈桥和一条路来。
不堪重负的冰面逐渐开始破碎,早有准备的欧阳欣立刻指挥全队通力合作,让已经铺开地小船们逐渐碾入冰层中,直到取代了不可靠的边缘冰面为止。这项工作完成后,觉华东海面的坚固冰层中间就有了一块木制的通道,并从危险的边缘地区一直通向坚实的后方冰层。
紧接着,把木扳盖到小船上作为路面并钉死后,长生军的内卫部队就接过了交通管制工作。在他们的指挥下,海船上的士兵开始按部就班地转移到觉华岛上……
入夜后,满头大汗的欧阳欣回到了指挥舰上。参谋长金求德亲自递上一碗热热的红糖姜汤,同时还对他的工作表示了赞扬,指出回岛以后需要制订一个敌前登陆的条例和教范,研制专用的工具,并告诉他可以去好好睡一觉了。
现在长生岛在偏执狂黄石的领导下,变态一样地制定各种各样的条例,各种兵种的手册都被不厌其烦地修订整理。尤其是工兵和炮兵这种技术兵种,黄石的口号就是:“不要随机应变,要有条例可遵”,他认为与其指望技术兵在紧张的战场上灵机一动,还不如让他们平时没事多想想,事先对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好准备,并统统写到条例里去。
欧阳欣敬礼后就要离开,金求德一下子又喊住了他:“你发现岛上有什么反应么?”
“回金游击话,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派人过来。”
“嗯,知道了,下去吧。”
金求德又和参谋军官们开始忙碌起来。冰面上的内卫不断挥舞火把汇报着工作进度,指挥舰上的参谋部不时对部队进行着微调,以保证整个登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每次都是这样,黄石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反而显得可以轻松一点了。因为有了参谋部,接下去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要由金求德承担起来的。满满一船舱的参谋军官都在忙碌地工作着,运输人员、武器、弹药和帐篷的优先级都要制定好计划并作出灵活地调整;病号人数要统计;运输要注意保将建制完整;要预防紧急情况;要给各部队安排卸货场地和扎营地点……参谋军官们不停地对冰面和海船上的内卫军官发出各种指令,今晚对他们来说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
此时黄石刚吃完晚饭,正在悠闲地剔牙漱口。虽然没有外人知道赵妹妹的身份,不过今天晚上是一定要把她送回她哥哥那里去的,不然在外面过夜对她的名节可是大大的不利。船门口传来轻轻地敲门声,随着黄石的一声“请进”,舱门被推开了一个细缝,赵妹妹露了半个小脑瓜,怯生生地问道:“太子少保大人,您有胭脂么……没有?那水粉有么……太子少保大人息怒,小女子不问了。”
出发时赵妹妹衣服又被整理了一番,宽大的地方被她捏了些褶出来,衣服上的绳子也都打好了漂亮的蝴蝶结,头上还挽好了丫角,两缕细长的垂髫从光洁的脸颊垂到胸前。那种窒息感再次汹涌袭来,黄石连忙在还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前,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一旁的墙壁上:“赵小娘子请,让我们赶快登岸吧。”
赵妹妹把狗皮帽子小心地戴好,然后又接过黄石给她的棉布,把脸牢牢地包裹起来,只留出了一道能露出两只眼的缝隙。在黄石的坚持下,赵妹妹虽然有些惶恐不安,但还是顺从地走在前面。她双手捏着垂髫的发梢,莲步款款地走向梯子,后面瀑布似的漆黑长发一直铺到臀部。黄石趁机欣赏了一阵眼前的曲线,然后也跟着爬上了甲板,陪着赵妹妹一直走下了小船。
登陆后,黄石问指挥交通的内卫军官岛上有什么动静,他们回答暂时还没有发现,也没有遇到觉华岛的巡逻兵。黄石哼了一声,对赵二姑娘说道:“一会儿抵达东山,余恐怕会对尊兄有所不敬……不过赵小娘子如此,尊兄风采可知。等明白余的一片苦心后,料想赵大人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带着卫队走向东山山峰的时候,赵妹妹仍有些不放心,问道:“太子少保大人已有必胜之策了么?”
“如果我不在,但既然我来了……”黄石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胸膛已经被一股油然而生的信心充满,口气里更不容置疑:“那建奴就只有铩羽而归了。”
……
觉华东山官邸内,现在还是一片灯火通明。赵引弓已经动员岛上官兵凿冰了,他则亲自把守着东山的粮仓。除了佩戴一把剑外,赵引弓还在官靴里插了一把匕首,这是他打算在危急关头用来自栽的。
赵引弓领导着觉华的文官、幕僚通力合作,把一切工作都计划得井井有条。赵引弓毫不怀疑——就是那个所谓的名将黄石,也不能比他干得更好了。而且不接受黄石的军队上岸也可以保证觉华军令统一,内无分歧制肘。赵引弓实在觉得三千东江士兵也没有什么大用,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正规军而不是难民武装。
赵引弓面前摆着一副觉华的地图,上面画着文官和幕僚们设计的防御部署。赵引弓不知不觉地把嘴唇越抿越紧,感觉胸中就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一样——我一定要勇敢,决不退缩,仔细运筹,关键时刻到一线激励士气……这样就一定可以胜利。
赵家的几个奴仆见状都轻手轻脚地退出,他们一致认为老爷在冥思的时候最有一代宗师的风范,平日里每次一开始冥思就能想上几个时辰,还能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
以往从来没有人敢打断赵大人的冥思,但今天他才入定不久,剧烈的喧哗声就在营外响起,转眼间官兵的呼喝声就充满了整个营地的上空。赵家的几个苍头拿着棍棒一涌而入,围拢在了赵引弓身边:“保卫老爷!”
“慌什么?”拔剑在手的赵引弓大吼一声。外面响声大作的时候他已长身而起,现在门外到处都是“敌袭”的喊声,乱哄哄的四处可见火把晃动,中间还不时夹杂着军官怒气冲冲的吼声和大声的喝令。
想不到后金军竟然发动这么隐蔽的潜伏攻击让赵引弓很震惊,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全无惧色,平握着剑就大步向门口走去:“本官亲自去给将士们击鼓。”
……
激昂的鼓声响彻在东山上时,黄石已经带着那一小队内卫退到了山腰。刚才他们一直走到营门口才被守卫发现,而那卫兵在喝问他们是谁后,等不及听完回答就急着发出了警报。顿时东山明军就是一片大乱,为了避免在黑夜中被误伤,黄石一行只好先退了回来。
黄石平静地观察了一会,现在东山的山顶上空已经是矢石乱飞,还出现了大炮的轰鸣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身对赵妹妹说道:“等他们闹累了,我们再上去好了。”
横扫千军如卷席第49节收权
岸上的火炮声引燃了觉华全岛的战火,很快西岸和山谷中的明军也纷纷发射信号,不到半个时辰全觉华都是铳炮声大作,黄石一行的四面八方都升腾着火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宁远堡方向也隐隐传来闷雷一样的巨炮轰鸣声,炮弹划破空气的嘶鸣声刺着人的耳膜。士兵们都很镇静的做着自己的工作,因为听炮声就知道炮口不知道抬得有多高,对于近距离的自己来说,没什么危险。
一个内卫军官举着火把跑了回来,他立正向黄石大声报告道:“启禀大人,属下已经通报金游击这里的情况,登陆行动将接照预先方略进行。”
“天津卫的水手们有什么反应?”黄石对长生军还是很放心的,五年来这支军队迭遇苦战,现在救火、选锋两营里面的老兵比新兵还多,而且就是新兵也多在长生岛、金州、旅顺、南关等地见识过后金军,与他们进行过对峙,经历了铁血战火的考验和沉淀。
“回大人话,天津卫的水手发生了一些骚动,但内卫队牢牢地掌握着舰队,没有出现任何混乱和失控。”
“很好。”黄石又瞧了东山山顶一眼,此时那里的骚动愈演愈烈,看来他们也开始受到其他部队的影响了。过了很久,山头的响动终于平静了一些,看来他们也开始感到莫名其妙了,于是黄石就又派一个人去和守军联系。联络官穿越密集的火墙来到寨前,奇迹般的毫发无伤,这次倒是把话说清楚了,可是守军说什么也不同意开营门放人进去。
听了回报以后,黄石怅然若失,一边的赵二姑娘看见他这副模样,说道:“太子少保大人,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小女子的身份,大人给小女子一个干净的船舱或帐篷,姑且住上一夜也没有什么关系。”
乍一听这话黄石先是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明天白天进去肯定会有人能猜出赵二姑娘的身份,就又问道:“在觉华岛上,赵小娘子可还有其他亲人?”
赵二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阿姊的家倒是就在不远处。”
“余送赵小娘子过去好了。”黄石仿佛什么也没想到一样,坚持亲自把赵二姑娘送回去。走到赵二姑娘姐夫家附近后,黄石又挥手把卫兵留在远处,免得他们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赵小妹叫开门后,她姐姐自然吃惊不已,今夜她丈夫去帮赵引弓筹划所以不在家,赵家大姑娘一边把妹妹抱在怀里轻声埋怨,一面惊异不定地反复打量门口地黄石。她就着火光看清妹妹身上的衣服后,脸色又是一阵变化。赵家大姑娘摸索了妹妹身上的衣服一番,再抬头看向黄石时,她目光也从原本的复杂变成了痛恨……就像是实实在在的刀子一样。
多年前黄石就记得赵家大姑娘是个美人胚子,现在虽然只有火把的一点儿亮光,但黄石还是得承认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漂亮了。黄石知道对面那种恶毒地眼神说明赵家大女儿对他有些误会,但是……
——这种事情还是让她们姐妹自己去说清楚好了,我是越抹越黑。
尴尬的黄石见事情已了,就打算告辞了。他对赵大姑娘说道:“赵小娘子……”
“小女子姓陈。”陈赵氏毫不留情地截断黄石的话,把妹妹在怀里楼得更紧了,警惕地瞪着黄石,此时赵二姑娘也转身向黄石看过来,她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歉意。
“陈小娘子、赵小娘子。”黄石不以为忤地笑了一下,朝这对姐妹微微一点头:“余公务在身,此间事已了,这就告辞了。”
门重重地在黄石面前碰上,上面的土灰溅上了黄石的脸,他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带着卫队走回宿营地去了,当晚岛上守军闹了一夜……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在参谋部和内卫队的通力合作下,夜里已经有一千多长生岛官兵登陆。虽然困难很多,但金求德仍然表示了谨慎的乐观,他认为今天入夜前就能让大部分官兵登上觉华岛。
清早起来后,黄石就领着卫队第三次登上东山。随着天色放亮,岛上的喧闹终于渐渐止住,现在一片寂静。长生岛一行进入东山银库时,赵引弓正在正厅中的椅子上喘气。他挥汗如雨地敲了大半夜鼓,早上才被仆人从岗位上扶下来休息。
昨晚整整一夜,赵引弓都被胸中似火的战斗激情所激励,像机器一样的疯狂擂鼓助威,完全不知道疲倦为何物。但现在赵通判已经彻底虚脱了,看到黄石大步走进来的时候,赵大人连举起一个手指头的余力也没有。黄石拔出尚方宝剑接过全岛指挥权时,极力想反驳的赵引弓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黄石很知情达理的命令赵家的仆人把他们的老爷扶回家去休息,那几个苍头丝毫不敢反抗地照办了。轻易地控制了东山银库,黄石立刻指派银库守军去帮助长生军登陆,同时向那些正在凿冰地关宁军将领下达命令,让他们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来东山银库见他。
觉华岛上现有参将姚与贤、金冠、胡义宁,游击季善、吴玉、张国青等六名将军。两个时辰后他们一起来到东山银库门前,此时黄石已经把文官们都轰到后方库房去清点银两去了。黄石本人则笑容可掬地等在银库大门口,亲自把六位将军接入正堂:“诸位将军请坐。”
这几个是辽镇的军官,而黄石则隶属东江,自然就不好比副将、参将这些差遣了。身为都督同知的黄石自然比这几个家伙的品级大多了,整个关宁军也就马世龙一人比黄石的品级高而已,就是宁远的满桂总兵也不过和他平级罢了。再等黄石出示了尚方宝剑和银令箭,六位关宁军的将军更是人人拜服,纷纷口称甘愿服从黄石节制。
其他四个人人品如何并不知道,但姚与贤姚参将和金冠金参将黄石还是知道的。几个月前耀州之战,就是这两位爷拖了鲁之甲和李承先的后腿——进攻前不派船、逃跑后扒浮桥。不过现在和耀州之战不同,毕竟宁前道袁崇焕已经下了死命令,谁再逃跑就要杀了谁的头。那袁蛮子可是有名地不讲理,这六位关宁军的将军也得到了坚守觉华的明确命令,他们没有机会借口蒙古入侵赶去西边“抗敌”,宁远堡已经戒严不许进出,身后也是一座孤岛没有了退路。
在黄石原本的历史上,金参将本该在宁远会战前夕病死,另外几位将军也都在觉华战役中殉国了。黄石并不打算和这些前世的烈士斤斤计较,在大敌当前的局面下,他希望这六位将军能和他精诚合作——只要他们不是脑残就该明白,在这个时候闹内讧会有什么下场。
黄石首先和他们聊了一些军事问题。
早在船上地时候,黄石就准备了几个方案。第一个拿出来的是建议这六位将军撤退到海船上去。觉华岛由于没有按照条例凿冰,现在岛上的船只都被冻住了。黄石不仅同意这几位将军去天津卫的海船上避难,还表示他们的家丁和亲属也可以跟着一起撤离,只要他们把部队留下来交给黄石指挥,将来黄石就给他们出具“没有临阵脱逃”的证明。当然,如果他们按照这种方案行事,那日后也不要想分到战功。
黄石介绍这个方案的时候,六位辽镇将军不敢说话,彼此拼命地用眼神进行交流。但等黄石说完以后要他们发表意见时,他们也没有人肯当第一个发言的出头鸟。六双会说话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嗖嗖射出来的目光在半空中来回穿刺。几位将军正襟危坐了一会儿,他们不但用目光进行着交流,一个个眉毛还不停地上下舞动,嘴角更时不时做出些高深莫测的抽搐动作,这让黄石想起了前世的无线电报。
无声的交流进行了一会儿,姚参将轻轻咳嗽了一声:“黄军门,末将等还有些疑问。”
黄石注意他用的词是“末将等”而不是“末将”,他客客气气地说道:“姚将军请讲。”
“不知道黄军门还有其他的什么方略没有?”姚与贤神情专注地看着黄石的眼睛,其它五人也一起抖擞精神看了过来。昨天他们发现船都冻住后一个个悔恨得捶胸顿足,今天听说黄石来了以后就满脑子都想着能上天津卫的海船,但看黄石的样子似乎蛮有把握,所以一个个脑筋又活了起来。反正实在分不到功劳保命总是绝对没有问题了。姚与贤打头后他们也七嘴入舌的在一边帮起腔来:
“是啊,黄军门,末将虽然力薄,但也要为国尽一份力。”
“黄军门明鉴,末将愿唯黄军门马首是瞻。”
“如果黄军门实在觉得末将碍事,末将就立刻卷铺盖卷上船,绝不给黄军门添乱。”
“黄军门所向无敌,末将一直指望能跟黄军门学两手。当然,如果这是黄军门的家传绝学,不愿外泄的话,末将这就把部队交给黄军门,带着家丁上船。”
“黄军门,末将也是这么想的。”
……
见他们士气这么高,黄石心里也是暗暗高兴。能让他们真心配合总比把他们强行轰走强,无论如何他们对军队还有相当控制力地。也不必担心他们心怀怨恨给自己使坏。
黄石的另一个计划就是中止凿冰,集中人力抢修野战工事,并让士兵们进行充分休息,以迎战远道而来的后金军。黄石还建议两军平分战后的首级,黄石的三千直属拿一半,而觉华的四个野战营七千关宁铁骑拿另外一半。
听完了这个建议后,六个关宁将领又吹胡子瞪眼地进行起了交流,他们一个个用力拧着眉毛,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露出时而狰狞可怖,时而悲愤无助的表情,还不时地把手指变一下姿态,无线电报已经进化成了无线网络。黄石看到人的默契能到这样的地步,感慨万千。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那指挥部队会比用无线电的现代军队还强吧。
关于凿冰问题,这几个人倒不是很反对。昨天晚上凿了一夜就有上百战兵把手指都冻掉了。而且冰层已经结得太厚,这个时候的觉华海峡本来也没有几米深,冰层早就冻得直达海底了。他们拼死拼活凿出来地壕沟也是且凿且冻,到处都是大豁口。
以前黄石没来,他们为了保命也只好硬着头皮凿下去。但现在黄石一副自信的模样,又带来了一条上海船地退路,这几位将军就不愿意去受那份洋罪了。
还是姚与贤进行总结性提问:“不知道黄军门打算怎么打这仗,可否告知一、二?”
黄石微微一笑,就手摊开了一张觉华地图。这是他从赵引弓官署“缴获”的地图之一。六位将军立刻伸长了脖子凑过来。
……
黄石建议在冰层后建立一道野战工事,把后金军挡在不便驱驰的冰面上,从而保护岛上的粮草、房屋和军户,这样军队也就可以从后方得到源源不绝的补给。
反之,如果只坚守东山银库的话,这个银库的周长不过一百多米长,容纳不下大部队,更无法存储足够的粮食和补给。黄石认为这是自取死路。
“我有两个营三千战兵,觉华有四个营七千战兵,加起来就是一万人。”黄石为了给几位将军鼓劲就把这七千关宁铁骑都算数了。一万战兵这个兵力数字大概相当于后金政权全部披甲人数的半数,这次努尔哈赤家里不可能一个人不留,路上各堡也还要留些守卫部队,绵延几百里的运输队也肯定要有警戒部队。所以黄石就凭此断言觉华兵力绝不会比后金军少,完全可以作防御战:“何况宁远城内还有七个营一万五千战兵,建奴主力肯定会留下监视宁远堡,我们这里能分担到的压力决不会起过三千披甲,或许还有上万推小车的无甲兵会跟着一起来。”
但眼前几位将军还是没有丝毫的欢欣鼓舞,一个个仍是面如死灰。黄石叹了口气:“本将的军队在前面作战,诸位将军只要督促部下按照本将的安排构筑工事便可,战时负责维持岛上的秩序。如果诸君实在不愿意做,把部队留下给我后尽管去上船,本将绝不勉强。”
姚与贤目光如电,在几个同僚身上扫过,只见他们都缓缓地点了点头,于是就掉头对黄石说道:“黄军门明鉴,末将等共有四个营七千战兵,而黄军门只带了两个营三千战兵来。如果平分,是不是那个……那个……那个……”姚参将口吃了半天,终于清楚地说了出来:“是不是战果七三开……”
见黄石脸上有不豫之色,姚与贤急忙补充道:“黄军门是客将,战功可以翻番的。七三开不正是关宁、东江一人一半么?”
……我当然可以强行压住他们,但如果他们心里有怨气,说不定会做些什么愚蠢的事情出来……罢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打胜是第一位的,打不赢建奴什么都是虚的。
黄石心中计较已定,就展颜笑道:“好吧,就七三开吧。关宁七、东江三。”
比猴子还精的姚与贤等人本来抱着漫天要价的打算,哥几个本来还一个个准备和黄石做持久战的,没有想到黄石这么白痴,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了。他们大喜之余,纷纷邀请黄石晚上去喝酒吃肉,庆祝两军的完美配合。
而黄石心中也是很高兴。他们主动放弃上船留下来争功,总不该再故意扯自己后腿了吧。既然有这些老军头在,岛上的部署就应该能进行得很顺利了。在黄石的计划里,这是争取胜利的关键一步。
几个人热情洋溢地邀请黄石去喝酒,黄石先笑着答应了,然后就打算先把各人的任务都确认一下。黄石才刚说了一个开头,外面就突然猛地冲进来了一人,这人披头散发,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大伙吓了一跳,黄石定睛看去,这人不是赵引弓赵大人又是何人?
赵大人双目尽赤,刚才离家狂跑上山的时候,头上的乌纱和束发也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现在他身上的官服一看就没有整理过,半个下臂都露出来了,整个前襟和下摆都凌乱不堪。
赵引弓死死地盯住黄石,喘着粗气,嘴里的牙齿几乎要被嚼碎。他突然一声大吼,挥舞着宝剑就扑了上来。黄石身边的几个内卫早有防备,他们一拥而上,轻易地就把赵通判擒了下来。
内卫们把赵引弓叉住后,其中一个从腰上摸下一团绳子就打算把赵通判绑起来。黄石行若无事地挥了挥手:“赵大人累了,你们把赵大人送到后面好好休息,小心守候,免得他伤到了自已。”
虽然黄石能面色不变地坐在椅子上,但其他六位将军都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无论是不是觉华岛的常驻将领,他们每个人头上可都有文官监视,可不敢像东江军官这么放肆。当然,他们心里已经把赵引弓恨死了,因为他们刚刚知道赵通判不允许黄石上岸,还对他们封锁黄石抵达的消息。
只是这几位将军还是纷纷假意出言相劝,以便在赵大人面前撇清干系,不然以后他们就是不归赵大人管,赵引弓写一纸文书到正管他们的文官头上,这几位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这几个人叽叽喳喳的时候,黄石的内卫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赵引弓绑成了一个螃蟹。
“恶贼,恶贼……”几个内卫要把赵引弓拖下去,但他疯狂地挣扎,还一个劲地冲着黄石咆哮。刚才他才听了大妹妹两句话,就愤怒欲狂地找黄石拼命来了。身后两个妹妹的齐声喊叫声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一想到自己那么好的小妹,泪水就开始从赵引弓眼中滚滚而下,他声嘶力竭地叫嚷着:“黄石,你这个败类、人渣……”
“赵大人喝多了,”黄石听赵引弓越说进不像话,担心这个二百五嘴一滑就把他妹妹带了出来,那样赵二姑娘就真的要上吊了,于是就回头严厉地看了内卫们一眼:“别让他咬到了舌头。”
嘴里被勒了一条绳子的赵引弓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被内卫拖下去了。这期间黄石一直面不改色地对那六个将军交待着任务,那几位老兄都冷汗直流的站得笔直。
下午,黄石就命令长生军全体休息。昨天后金先锋的哨探抵达宁远堡外,他因此估计后金先锋今日会大批到达城下。无论后金军有多么骄狂,他们都不可能不作丝毫休息就绕过七个营的宁远堡,星夜前来攻打觉华。至于努尔哈赤的主力,黄石估计在二十四日会大举抵达宁远,长途跋涉了五、六百里后怎么也要休息一天。
觉华军户中的男女老幼都被动员起来了,那四个营的关宁军也跟着一起搬运物资。黄石在几位将军的陪同下视察着觉华的防御。为了鼓舞士气,那几位关宁军将军以最快的速度向觉华的守军宣告了这个消息。
看见黄石的官兵和军户都放下手里的工作向这七个将军叩首,不少军户的家属也在门口焚香,向黄石高喊着:“黄军门长命百岁。”岛上的大批商人也都涌到他马前敬拜:“太子少保大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
“二十五日开始会有危险,最迟不会超过二十六日我军就会面对巨大压力。”黄石策马巡视道觉华西岸,知道自己还有三天左右的时间休整部队、构筑防御,他要做好面对最坏情况的准备——后金全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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